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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

他說

 

結婚四年,妻的心裡一直有個隱形的戀人,我是知道的。

 

大概就像那本暢銷書的標題一樣,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妻獨自隱在昏暗微光裡才會靠近的那顆金星,遠在另外一個時空,也許比小王子居住的B612行星還要小,小到每走一步就是一生,而那樣的星球上不僅僅住著妻一個人而已,只是我遠在火星,遠在不能與她相接的次元,我一無所知,也無心探訪。

 

五年前我在深夜時分的巴士總站遇見當時還不能稱之為妻的她,最後一班夜車緩緩靠站,司機將票根一一收齊後,疲憊的尼古丁在夜裡依然寂靜,只有她隱隱啜泣的哭聲突兀而清晰,像是忽然失去關於這座城市的所有記憶,徬徨無助地只能藉由哭聲指引。

 

如果不是靠在車頭邊的司機叼著菸的手指向她,示意我身為一個男性應該要有適時挺身而出的溫柔,也許她會一直哭到天亮也說不定。

 

人潮散盡的巴士總站放任一個女人哭到天亮其實也沒有關係,只是她忽然自環緊的雙臂間抬起頭望向我,我就算不能給她一個肩膀,至少也得從抽出一張皺摺不至於太多的面紙,畢竟她眼角的淚光浮動無助的光影,畢竟那雙眼睛天生就該帶著笑意,不應該整夜哭泣。

 

拙劣的安慰還沒說出口,她沙啞的嗓音倒先緊緊抓住我,像抓緊燈塔供電異常後的汪洋中的浮木。

 

「你從哪裡來的?」

 

她的問句破碎在朦朧的霧氣裡,我只好一一拾起拼湊,刻意放慢語調:「剛從全州出差回來……對了這紙巾給妳……」

 

幸好她的肩上已經搭著一件風衣外套,不管那件風衣外套與她的穿衣風格是否相襯,至少在我出現以前她已經免於著涼的風險,又或者,風衣外套與我形成某種隱微的因果,那件外套存在的時間其實不足以擋去寒風與她眼底殘餘的傷心。

 

那一晚的她手心握著螢幕兀自光亮的手機起身,在黑暗裡搖晃某種不甘心的白光,明顯停留在通話畫面,看不清楚名字的通話對象,只瞥到名字末端特別留著一顆藍色愛心。

 

「那個……妳是不是在打電話?要不要先接?」我問。

 

她低頭看了手機一眼,深夜裡被凍紅的手指輕輕按下紅色話筒按鈕,低聲喃喃一聲算了。

 

不是只有女人才擁有天生的第六感,男人當然也有,只是我不知道當時她那聲算了並不是一種放棄的宣告,而是悄悄把自己留在五年前那一夜的巴士總站,作為錯過深夜最後一班開向某地的夜車的代償。

 

午夜零時過後取消通話的她依舊堅持把畫面停留在聯絡人頁面上,倔強的硬是扛著殘缺的驕傲,我只好隨口問她女生是不是總愛在聯絡人名字後加上各種各式的符號以區隔親疏遠近的程度,譬如,譬如那顆藍色愛心。

 

她握著剛從自動販賣機墜入深夜濃霧裡的罐裝咖啡彎起眼角,微啞的嗓音少了哭腔還是不成調的模樣:「你說這個?」

 

「如果冒犯到妳我很抱歉,我只是……」

 

只是不懂得怎樣擁抱一個受傷的靈魂且不至於用力失當。

 

「沒什麼好抱歉的,你看見那顆藍色愛心了?或許吧,符號都有意義,就像這顆愛心是藍色的一樣,藍色不是冷色系嗎?這代表它已經涼掉了。」她刻意歛低眼睛裡殘留的光,低聲說道。

 

每每有人問起我與妻相識相戀的過程,我總是竭盡所能延長關於相識的篇幅,形容那一夜模糊晃動的月光朦朧宛若電影濾鏡,甚至是司機叼菸的手勢也被迫入鏡,好用來彌補我與她的相戀在某種程度上就像那顆藍色愛心一樣,一直都是涼的;差別僅在於,藍色愛心至少經過冷卻,而我與她的愛情卻從未升溫過,即便我是那麼愛她。

 

人好像只要走到某個關鍵的隘口便不再刻意在乎太多必然性,譬如戀愛需要轟轟烈烈,譬如結婚一定要謹守當初噙念的誓言,又譬如,我不曾刻意了解妻的過去。

 

至於她為什麼最終選擇了我,據妻某次在喝醉後幾近模糊的低語裡表示,生活不就是這樣嗎?一艘不斷航向北極星的船最終發出的訊號不過是要求靠岸而已。

 

 

這四年來隨著地球暖化日漸嚴重,每年的夏日都像不服輸的獅子座,奮力飆破去年最高溫才肯罷休似的,節節上升的高溫裡,不變的是每年八月我總得開車載著妻前往某間早早預訂好的餐廳,總是提早訂位,提早煩惱餐酒如何搭配,且不是包廂絕對不會列入考慮範圍。

 

結婚第一年我極度困惑的看著她彎著眼角,在隱密性極佳的私人餐廳前下車,臨走前落在臉頰上的吻帶著她明明前幾天才剛買,而我卻分不出和此前數支唇膏有什麼不同的清甜香味,彷彿再次回到無憂無慮的青春裡,回到她那顆窄小而自在的金星。再不用擔心我們是否需要生個孩子這麼現實的問題。

 

當時的我帶著滿腹疑問把車停好,在還沒踏進餐廳前,本能性找到鋪滿咖啡渣的菸灰桶,準備點菸的時候才發現打火機落在車上,幸好身旁適時遞來一柱烈日下不起眼的火光,向對方道了謝,對方吐出一口品牌不同的煙霧後開口說:「你以前該不會也喜歡聽她們的歌吧?」

 

夏日陽光將小巷內的柏油路面燒出扭曲熱氣,香菸濾嘴尚未就口,疑問倒先攀上嘴角,我知道對方指的「她們」,是妻身邊幾個從年少時期便相知相惜一直到如今的姊妹,至於歌……

 

「抱歉,你可以再說一次嗎?」

 

對方的手握成拳打在我肩上,笑著說:「別騙了,那個時候哪個男生不聽她們的歌?」

 

他說她們曾經風靡整座城市,甚至是整個流行音樂界,每個女孩都有自己的一片天,就像妳老婆後來還有出了SOLO專輯,我老婆演戲一樣。

 

我瞇起眼注視地上那團始終扭曲歪斜的熱氣,帶著歉意告訴他,為了逃離四升五落的升學壓力,父親從小把我送到國外念書,大半時光待在不會接受太多娛樂資訊的小鎮,最喜歡做的事情是獨自開五小時的車到城裡看一場電影……

 

對方睜大眼睛哇了一聲,說:「那你還真的是好福氣,怎麼追到她的?」

 

下意識逃避「追」這個字,沉默混進熱氣裡直到我第一次看見妻帶著滿滿笑意打開門叫我們進去別待在外面被曬成人乾,和我一直以來自行模擬想像的笑容一模一樣,不帶著任何一絲那晚在巴士總站的憂傷,縱然那樣的笑存在時效性也沒有關係。嚴格說起來,我從未追過她,應該說,我從來沒有任何辦法追上她。

 

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幾個女人聚在一起的分貝量足以掀動地球,掀動那段屬於她們的青春年歲,那是我無從踏進的時空,沒有一把形狀吻合的鑰匙讓我一同回首,於是我習慣待在角落,聽妻的聲音在包廂裡扯動回憶的伏線,那樣的伏線綿長悠遠,卻每年都會在某個特殊的話題裡微微牽出斷裂前的細絲。

 

每個關鍵字都與我無關,唯一知道的是,那個缺席的人的近況從來就不會由妻的嘴裡脫口而出。

 

其實某個人的缺席應該不至於造成太多沉默,隨著年齡增長而提前鼓動的派對裡,妻一直都是氣氛製造者,她習慣讓無論換了幾支手機都必須原封不動轉移的音樂流淌,無論大聲呼喊又或者細聲低唱,每一個陌生的頻率皆閃著耀眼的光亮。我一直到結婚第一年才知道,原來妻不只是那個初識時蹲坐在巴士總站掩面哭泣的女人,她的眼睛輕輕彎起的弧度不是因為哭泣而減褪光澤,只是更適合另外一個時空。那樣的她就像很多年前在異鄉小鎮仰望過的星星,明亮卻遙遠。所以斷裂前泛起毛邊的細絲大概是因為妻偶然的沉默而迫使眾人一起沉默,我沒有鑰匙,踏不進她們的時空,只好在確認口袋裡的菸盒沒有遺落後悄然起身。

 

隔音良好的包廂門關起前聽見妻的聲音自手機傳聲器裡傳遞歲月痕跡——


What do I do baby

You’re still the one

And I can’t seem to move on

From the thought of being apart

I’m sitting here

Alone and lost and confused

So what do I do


不知道那時候的妻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唱著那樣的歌曲?從不曾刻意尋覓妻的過去或許是因為,那樣的心情即便能量化成網路資料庫裡成千上萬筆的資訊,也還是會被那一年曾在巴士總站初見的驕傲徹底掩蔽。

 

那晚回程的路上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詢問關於妻的過去,不是上網Google就能搜索得到的那種過去,而是她沉默的原因。

 

副駕駛座上的她雙頰微紅,過濃的香檳氣味摻著她勉強的笑容,她說早知道你要問我這個我就該再多喝幾瓶酒,你先找個地方停車好不好,車上好悶,我想下車走走。

 

酒精搖晃她的步伐,直到她倚在漢江邊的欄杆上也還是搖晃著些什麼。幾分鐘後她轉頭問我,在遇上她以前是否曾經真心真意愛過一個人,那樣的愛不以開花結果為目的,只在不知不覺中付出所有……

 

我說在遇上妳以前沒有,一切都要等到遇上妳。

 

因為酒精跟著微紅的修長指節捋開凌亂髮絲,妻明顯把目光也遺落在遙遠的星球,抿緊的唇瓣裡不知道是不是藏著另外一段時光的證據,她嘆了一口氣,酒精在她嘴角意外清醒。

 

Darling, you still have no idea.

 

她是這麼說的,我清晰記得那一夜的她說完那句話以後,彷彿又搭著午夜零時的末班車,等待通往銀河的紅燈能早日變換燈號,為了回到那顆不只有她獨居卻再也等不到另外一個人回家的金星。

 

後來我再不問起她的過去,只在深夜為她收走吧台邊殘留最後一滴紅酒的高腳杯,並暗自希望在她隱形的戀人的隔壁至少還能有個我。

 

 

沒有例外的八月卻意外在妻向來滿心期待的眼角看見猶豫,週五加班後回到家早已過了午夜,落地窗邊她抱著一本筆記本發呆,昏黃燈光隱去她半邊面容。

 

「早點去睡吧,餐廳還沒訂好的話明天再處理,已經很晚了。」

 

二十六度適中冷氣房裡的她的指尖微涼,忽然扯住我不小心沾上原子筆油墨的袖口,聽見妻說:「機場巴士的終點站是不是就是巴士總站?我明天得去接個人……」

 

「我明天可以載妳去,幾點?」

 

她搖搖頭,扯了扯我的袖口:「告訴我是不是就好了,我能自己去。」

 

妻獨自在家時總是不願讓過亮的光線侵占空間,模糊的視線裡我隱約看見筆記本上洋洋灑灑的餐廳資訊中,夾雜有別於過去幾年固定的訂位人數。

 

「我明早不必進公司,有時間……」

 

如果當年不要違逆父親的意思執意讀商,或許就能清楚知道火星到金星之間隔著幾光年的距離,就不會讓妻微啞的嗓音在夜暗中無助迴盪。

 

她說不行,我要自己去。

 

我輕輕鬆開她緊握的掌心,從一旁的書桌上拿過紙筆,背對著她拉開椅子坐下,微鈍的鉛筆聲響劃過白紙。

 

從家裡搭三十九號公車搭到第八站,再往對街走一分鐘就會看見巴士總站……

 

鉛筆勾勒處一併用聲音模擬街道痕跡,希望妻能聽進去並且準確記憶。

 

妻睡前習慣小酌的那杯紅酒似乎在今夜酩酊起來,暈染她聲音裡疲憊的頻率:「其實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晚上,我在巴士總站是因為……」

 

我轉身把畫好的小地圖擱在她筆記本的書頁間,起身解開襯衫袖扣,對她說:「我先去洗澡,今天好熱,全身都是汗。」實在無意解讀她透明目光裡的訊息,太累了,要和具有不在場證明的人爭實在太累了,擁有不在場證明的人往往是圓形PU操場上佔得內圈跑道的那一個。

 

「那天晚上我……」

 

妻是不折不扣的獅子座,比這座城市好勝的夏天更加標準的那一種,只好伸手捏了捏她緊繃的肩膀,我說別講了,有些人事物的餘溫只是低得像是再也不能溫熱一樣,如果真的已經放涼了,妳才不會像現在一樣煩惱,如果妳真的是一棵樹,就不能沒有根不是嗎?

 

剩下的沉默留給妻,而我是真的需要洗盡夏日窒悶的潮濕,走回臥房把西裝褲口袋裡的零錢與皺褶滿佈的紙巾拿出來,還有那支解鎖後停留在多年前某個訪談視頻頁面的手機也一起放在床頭。

 

妻的眼睛確實極適合帶著笑意彎起弧度,尤其是對著另外一個她的時候,那一刻我終於明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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