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ewball comedy-第三場
screwball comedy-第三場
金泰妍依附在城市例行的雜沓煩躁中跟著拍響辦公桌面的晚上，黃美英不在身邊，只有急急忙忙衝進辦公室的同事上氣不接下氣說，遠在四個小時車程距離的拍攝小組因為當地用電量超載後停電的關係，截稿日前恐怕連還沒修過的原檔也傳不回來，更別說現在當地交通大打結，許多遊客跟居民被迫滯留。
像在某個環節裡失序的季節從此只留下盛夏的夏天，失去了等待人們慢慢適應的耐心，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避免，這座悶濕的城市或是遠方都是一樣的。
「他們不是有把筆記型電腦一起帶過去嗎？還有難道今晚十一點以前那邊不能恢復供電嗎？」語調跟著上緊發條，金泰妍指尖沿著桌面敲著不耐節奏，想起四小時車程外的那個地方，還住著一個已經將近六小時沒有一封訊息一封電話彷彿就此消失的女人。
無辜垂著腦袋的同事，束手無策像是已經看見一扇天窗開在不遠處，回應：「說是整個觀光區都全面停電了，電廠人員從今天傍晚就開始搶修好像也還是沒有什麼進展，他們說幾台筆記型電腦都快沒電了，原本打算馬上趕回來的，可是根本就出不來，只好暫時找間民宿住下，而且今天又是周末，還是總編我們先拿備份的專題遞補上去……」
「等等，我接個電話——」
金泰妍低頭擰眉，來自那個此刻一片漆黑的地方的電話，預想中的不安與嘈雜沒能如期出現，黃美英倒像是發現新品種蘿蔔似的：「泰妍，妳現在在做什麼？」
示意無措的同事稍等片刻，金泰妍轉身面向落地窗，對面大樓參差的光倒映自己微微勾起的嘴角，習慣性笑在心裡，弧度不讓黃美英知道，「公司出了點事情，妳呢？不是應該很忙嗎？」
「泰妍妳就是這樣一直忙著工作才會忽略很多美好的事情，有空也要記得抬頭看看月亮，今天的月亮很圓很漂亮——」
才剛轉身踏出辦公室的工作同仁再次揪著臉，顫抖著手將一張畫著哭臉的黃色便利貼遞到金泰妍面前，沒忘記電話那頭的她一如既往的滔滔不絕，金泰妍收下便利貼，被工作包夾下的難得溫柔是留給黃美英的。
「泰妍，妳那邊只要上去頂樓應該也看得到月亮吧？不然其他大樓那麼高早就擋住了抬頭根本什麼也沒有……」
「美英——」
「不過也很難說，城市裡光害那麼多……」
「黃美英。」
「嗯？」
「那就等我去看妳那邊的月亮。」
「什麼時候？」
「現在。」
「可是今天剛好停電耶，這裡有點亂，發電機又不夠用，整條路都是暗的，剛剛有輛車還差點輾過我的菜園！」危及菜園簡直像危及黃美英的生命，她響亮的嗓音伴隨話筒那端此起彼落的汽車喇叭聲響，原來和永恆等長的寧靜也有被打亂的一天。
隨手拿起桌邊的筆回覆便條紙上的訊息，無可奈何與工作夥伴交換著美好周末即將泡湯的目光，金泰妍壓低聲音，像是已經聞到四小時以後的空氣裡的泥土氣息：「我知道我知道，別那麼緊張，我是為了工作順便去看看月亮，和妳沒有關係。」
「工作？怎麼了嗎？需要我幫忙嗎？」黃美英語氣焦急卻不自知，不自知這輩子除了菜園與民宿之外，竟還有一個人擁有通關密語闖進心底。
「幫忙嘛……我想想。」映在落地窗的倒影寫滿思念的痕跡，金泰妍總是在想，那個地方沒有鐵路經過更沒有一座供思念起降的機場，快速便捷的交通工具都不能成為抵達愛情的捷徑，自從遇上黃美英，才發現若想走到愛情深處，跋山涉水是難免的。
黃美英在電話那頭深深吸氣，急著開口：「妳是跟同事一起來嗎？有要過夜嗎？我這邊剛好有間空房，妳如果要的話我先幫妳留，不然等等要是有人來問我就賣掉了喔——」
「我會帶兩個同事一起，妳先幫她們留著吧。」雖然只是帶上電腦的備用電池好讓損失降到最低，但那個環境清幽卻交通不便的地方，終究在金泰妍的地圖裡被歸為遠方，遠方有思念，遠方有她，只有這樣才能讓冗長雜沓的旅程有了意義。
黃美英就著手機螢幕綻放在黑夜裡的光亮碎念：「什麼叫『她們』，那些工作夥伴不就是像家人一樣的存在嗎？患難……」
「她們兩個睡一間，我跟妳。還有什麼問題嗎？」反詰得理所當然不容質疑，金泰妍嘴角笑意卻依然抿得死緊。
「沒……沒有問題，真的沒有其他需要幫忙的了？」隔著話筒也無法藉由聲波頻率扭曲她的倉皇侷促，黃美英臉頰溫度在一片漆黑的遠方裡悄無聲息的增溫，像是下一秒就能用來發電。
金泰妍一直都很喜歡那份遠在百公里之外的侷促倉皇，彷彿真心必須赤裸到某種程度才有辦法看見，笑著又問：「嗯……那妳家隔壁的阿姨還有沒有再釀水果酒？」
通關密語隔著思念一再提醒遠方的黃美英，當初如果不是因為那瓶酒，城鄉之間不會存在任何交集，況且交集從唇瓣開始，迷茫的酒精注定她被堵在沒有逃生出口的牆角，任憑金泰妍如同城市交通網路般複雜的心思總是企圖使她迷路。氣極敗壞之下只好對著手機螢幕的亮光大吼：「金泰妍妳休想！不可能！No way！」
「別激動，我該出發了，等等見。」金泰妍按下結束通話鍵前，還隔著四小時車程距離的思念，宛如還沒啟程就已降落，落在濃郁而混亂的黑暗裡，沒有路燈指引的路，也許只要有她在那裡就無所謂指標或者燈光，至少金泰妍自己是這麼想的。
＊
早在尚未正式走進夏天的燠熱之前，信箱裡隔三差五就會出現公所提醒大家節約用電的宣導信件，雖然觀光地區用電量不能說省就省，但室內空調二十六度、隨手關燈再盡量使用節能家電仍在可以努力的範圍內，黃美英深表贊同，卻沒想到還是迎來一片措手不及的黑，跟著鄰居不約而同從屋內探頭出來的時候，以為跳電是月亮的惡作劇，只有這樣才不會存在其它光源，除了湖面上微微閃動的第二枚月光以外再無其他，兩枚月光各自隔著此起彼落的汽車喇叭聲響與孩童的哭鬧聲贈與凝視，不知道它們之間又隔著多遠的距離，是不是也像她和金泰妍一樣。
好友權侑利不只一次問她，她說美英妳好不容易從洛杉磯那座城市逃回家鄉，現在又被另外一個人綁進另外一座城市裡，這真的是妳要的嗎？
被一瓶沒寫上酒精濃度的自釀水果酒綁架會不會太過誇張，黃美英不知道，但她沒想過要逃，或許這就是默認之下的最好解答。
空調馬達運轉的嘈雜退場多時的晚上，黃美英無奈將冰箱內瀕死的食材一一清理乾淨，恢復供電的日子遙遙無期，雖然電力恢復會比金泰妍眼角的笑更值得期待，但此時此刻兩者都成為悶熱夏天裡的問號，就算學電玩遊戲裡的紅帽大叔一樣用盡力氣去撞也不可能撞出金幣來，正當她頹然嘆氣的時候接到權侑利的電話，她說隔壁阿姨家的貓趁著停電跑出去了，動作飛快差點讓阿姨閃到腰，美英妳快點出去找找，我現在幫忙指揮交通，那些找不到民宿可以住的人又都跑來煩我，拜託妳了——
黃美英索性把自己裹夾進除了熱氣還有不少怨氣的夏日濕熱裡拔腿狂奔，穿越狹窄小路裡的各式車輛，偶爾告訴疲憊的旅客也許遠處的小民宿仍有空房，懷揣多日的思念暫時無處安放，反正收件人還不知道塞在哪條高速公路上，無妨。
隔壁阿姨養的那隻小貓，毛色純白，兩個耳朵尖銳寬大，總給人不好親近的疏離感，聽說是阿姨在城市裡工作的女兒寄養的，原因是不能養寵物的公寓私藏一隻小貓，終究在某年某月某一天穿幫露餡，只好把貓留在老家。雖然黃美英一向對貓過敏，然而騎著腳踏車約莫半天時間就能繞湖一圈的小地方，任何的守望相助都與利益無關。
無處安放的思念至少還能擁有月光，黃美英沿著湖邊小徑一路往熱鬧中心拿著手電筒尋找，能翻動的草叢能呼喊的分貝跟著夜晚一起混亂，唯獨那隻白色小貓不見蹤影，不禁再次碎念：「怎麼跟金泰妍一樣，該出現的時候不出現……」
該出現的時候不出現，不該出現的時候卻偏偏撞見，像那一夜的酒精與走錯的房間一樣荒謬，譬如小白貓在幾個小時後終於從街邊的樹後方探出腦袋瓜，黃美英再次朝目標拔腿狂奔之際，刻意唱反調的小白貓在黑夜裡閃著兩抹狡黠目光，幾乎看不見移動軌跡，直到手電筒沒能跟上的黑暗裡被刺眼車燈照亮——
已經超出一整年荒謬平均值的偏遠小鎮裡，刺眼的車燈刺耳的剎車聲還有一隻不受控制的小白貓聯合攪亂月光，黃美英的理性思考終究也成為無處安放甚至必須棄置的一環，一把將小白貓攬進懷裡的時候順勢撲上那輛剛好停在面前的汽車，砰地一聲，轟燙的汽車引擎蓋上多了一人一貓，與擋風玻璃間隔著完美無虞的距離。
黃美英抱著貓尷尬撐起身，對上擋風玻璃後那雙想念許久，卻不見任何思念停留的眼睛。
思念還未抵達，金泰妍身上的香水氣味倒先闖進濕熱的尷尬裡，惹得黃美英一時之間只能對著從駕駛座下車的金泰妍一徑乾笑：「泰妍妳來啦……」鼻子揉到通紅，連鼻音也尷尬。
金泰妍雙手環胸，一把將黃美英從車蓋邊緣拉了下來，挑挑眉毛：「民宿生意不好嗎？有需要靠假車禍增加收入嗎？」邊說邊將黃美英額前亂髮細心撥開，發現她額上一小塊紅腫痕跡，生硬的嗓音沒能為她溫柔揉按的指腹掩護太多：「就算是也別演的那麼逼真，假車禍還沒成功倒先把別人嚇死了。」
「金泰妍妳聽我說，是隔壁的鄰居阿姨家的貓走丟了，今天這麼混亂妳也看見了，大家又都在忙，我就出來幫忙找貓了。」情急之下把心不甘情不願的小白貓遞向金泰妍，黃美英轉頭看向車蓋，不知道有沒有撞凹。
金泰妍轉身對著車裡依然處於震驚中久久不能回神的同事低聲說了些什麼，讓出她的駕駛座，轉身走向黃美英，笑著說：「不錯啊，這下妳連我也一起找到了，只是下次不需要這樣測試一輛車的剎車性能，走吧，從這裡走回妳的民宿要多久？」
「妳不搭車嗎？我還得把小貓帶回去給鄰居阿姨，而且妳不是因為工作才過來的嗎？處理好了嗎？」伸手指著那輛幾秒鐘前與自己親密接觸過的汽車，城市裡的喧囂廢氣從排氣管處轟轟作響，黃美英不解問道。
金泰妍聳聳肩，一把扣住黃美英的手腕，道：「只要把電腦的備份電池交給其他同事就好，我等等再過去也可以，妳不是說要我看看月亮嗎？就等妳帶路了。」月光可以朦朧金泰妍路途中漸漸加深的思念，當然還有這一片早在城市中絕緣的漆黑，順勢替她遮住嘴角弧度。
黃美英一邊把貓塞進金泰妍懷裡，一邊喃喃自語：「在哪看月亮有差嗎……」
也只有黃美英才有辦法讓金泰妍不動怒氣的任由毛貓沾滿當季新款襯衫，她勾勾嘴角，才不管黃美英的自言自語是否有要說給自己聽的意思，逕自接話：「可是身邊的人是誰這就有差了美英。」
黃美英被堵得啞口無言，小白貓在金泰妍懷裡意欲不明的喵了兩聲，至於月亮，至始至終都在等待。
金泰妍其實不太確定黃美英要她看的月亮究竟是哪一個，那一晚被夜空洗亮的月光確實動人，光暈溫柔微涼；湖面上被湖水沾濕的那枚也許更讓人覺得沁涼，但金泰妍還是不能確定黃美英說的究竟是哪一個，她是說，除了夜空與湖面，還有兩彎月牙銜在黃美英望向自己的目光深處，也許那才是她必須穿越城市與城市之間的縫隙來到這裡的理由。
以致於黃美英在湖畔邊忽然垂著八字眉，扯皺金泰妍的新款襯衫，問道：「金泰妍妳在看什麼？」
「月亮啊，妳不是要我看嗎？」
黃美英搖搖頭，看著冷冽月光照亮金泰妍眼底另外一片夜空，道：「才不是，妳一直在看我，我知道妳在看我。」
「這隻貓的主人就是自己會釀水果酒的那個阿姨？幫她找到貓應該可以換一瓶酒吧……」不理會黃美英頻率不減的喋喋不休，金泰妍自顧自沿著湖邊拉長想念落地後的影子，不再需要隔著電話就能聽見的聲線不管說什麼都好，她都蠻喜歡的。
「不行！金泰妍妳別動歪腦筋！」偷不走湖邊銀白色的月光，黃美英頰邊紅暈無處可躲，連虛張聲勢的威嚇也是。
金泰妍倏地停下腳步，只要超過兩個星期沒見面就能被定義成闊別的關係裡，任何一次凝視都必須深情，即便她不擅長，「歪腦筋？妳是說酒？還是……」
「金泰妍！」
「別愣在那，快走吧，妳剛那樣撲上車蓋我很擔心。」
「不用擔心啦又沒怎樣。」心口一暖。
「我是說車子。」
「喔。」才暖起來的又涼了，黃美英癟癟嘴，乖乖跟著金泰妍身後的陰影往回走。
不遠處又傳來得逞後的淺淺溫柔——等等回去幫妳擦點藥吧。
＊
鄰居阿姨紅著眼眶連忙抱著小白貓不停道謝，仍是漆黑一片的民宿觀光區只剩下幾盞緊急照明燈無濟於事的微綠光源，阿姨轉身從屋內拎著一包水果乾出來塞給黃美英，她說酒還沒釀好，倒是水果乾已經曬好，沒有加任何化學添加物，放心吃吧。
黃美英彎著眼角向鄰居阿姨謝謝，轉頭朝金泰妍眨眨眼睛，低聲笑道：「是阿姨的心意哦，晚點我再分妳吃。」
就在幾步距離之外的黃美英的菜園，空氣裡清晰的泥土氣味，都是金泰妍此時此刻不畏天窗危機的原因，她笑著拍拍黃美英的肩膀，附在她耳邊低語：「酒從來就不是主因，妳怎麼那麼傻。我先去看一下同事她們處理得怎樣了，等等再回來。」
酒從來就不是主因。
像連思緒也跟著超過負荷一併停電，黃美英抱著水果乾，聽不見鄰居阿姨黑暗中開闔不停的嘴又在抱怨什麼。
果然像母親說的一樣，不能相信城市裡的人，哪天偷偷被賣掉都不知道。黃美英愕然，又隔了幾個月沒見，闊別以後的粉色碎花格子上衣已經被金泰妍身上的香氣浸透，彷彿夏夜唯一的隱喻，比晨間新聞跑馬燈裡的星座預言還要準確八萬倍，唉。
她只好帶著水果乾逃回那片已被燭光燒乾的黑暗裡，撞了幾次桌角後終於找到櫃子裡的蠟燭與另外一支快要沒電的手電筒，只差沒有帶上緊急避難包，逃離來勢洶洶的金泰妍。
說是來勢洶洶好像太過分了些，她不該用鄉下人之心度城市人之腹，畢竟當金泰妍氣喘吁吁走進房間的時候，只剩下臉上的疲憊還沒脫妝。
幸好只是停電，黃美英還能用冷水打濕毛巾輕輕抵在金泰妍的頸間降溫，小心翼翼的思念跟著淌過，「都還好嗎？我已經有把那間空房再整理一遍了，也把窗戶都打開了，妳放心，蚊子不至於太多……」
蟬鳴在金泰妍再次闖入房間的夜裡成為遠方，黃美英聽不見，聽不見除了金泰妍呼吸聲以外的聲音，大概是思念太吵了。
確實太吵了，幾個月來寥寥幾通電話並不能寬慰思念，對她們彼此來說都是。
燒到只剩半盞的蠟燭只能照亮房間一角，黃美英正想上前將金泰妍拉到一旁坐下休息，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桌角又在黑暗裡調皮，黃美英踉蹌摔倒，金泰妍急忙伸手抓住黃美英，這一次酒精終於擁有不在場證明，卻還是阻止不了兩個人狼狽摔倒在床邊。
果然，酒精永遠不是主因，思念才是。
熱氣浮晃金泰妍隔著幾毫米距離的言語，甜度未知，溫度大約攝氏三十八度，幸好唇間溫度適中，不會太燙，吻在黃美英的唇上剛剛好——
「金泰妍快起來，妳再這樣我要報警了……」哀號到最後都成了喃喃，黃美英無奈，想起初見的那一夜，除了季節，就連心跳的頻率也幾乎如出一轍。
只是那時候的金泰妍沒有那麼清醒，清醒到嘴角的梨渦也帶著惡作劇般的笑意，聽見她緩緩開口說：「黃美英，不要浪費社會資源。而且我想妳了。」在調侃與誠懇之間切換得宜，唯獨真心不變。
沒有空調調節的夏日空氣微微發酵，快要把金泰妍思念的聲音釀成酒，比幾年前的那一瓶就加誘人，黃美英索性放棄報警的念頭，決定好好把金泰妍抱緊。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