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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也沒有標題

這篇也沒有標題


人從哪裡來,最終又要往哪裡去,過於哲學的問題在這個時空當下確實有些不合時宜,不適合這樣的我,也不適合這樣的環境。


我和崔秀英每天困在窄仄低溫的小房間終日對著最寬不過三十五釐米的底片聚精會神,像是把外面世界流動的時間鎖在老舊的木抽屜,凝神觀看的視窗只允許倒置的影格一幀幀走回某個電影思潮興起的時期,但那一向也被我列入不合時宜的話題之一,畢竟我的記憶自清晰浮現開始便出現在這幢快要被城市遺忘的舊大樓中,聽說是兩年前過世的老館長在某一年的深夜發現我,至於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為什麼能順利補上電影膠卷修復員的職缺,大概也只能在夢裡請老館長施捨一個解答。


崔秀英常倚仗著身高優勢靠在牆邊對我說:「喂,金泰妍,妳到底有什麼故事,妳有在國外學過修復影像的技術嗎?還是不得不逃家躲避家人朋友的那種問題少女啊?我認識妳這麼久了,卻什麼也不知道,很不夠意思耶妳。」


每一個問號只不過從崔秀英疑問的嘴角移向我空蕩的心間,同樣的困惑至始至終留在我蕪雜記憶中的角落,只在睡前偶爾翻閱卻不敢深思,我只好告訴崔秀英,如果妳知道了些什麼,請一定要告訴我,畢竟我來到這裡的時候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妳是我除了老館長以外第一個對談超過五句話以上的人,拜託妳了。


我的那句拜託並非客套,這幾年我在這幢掛上「電影修復中心」的老舊大樓裡載浮載沉於每個恍惚的瞬間,常常以為自己也許只是得了早發性失智的病人,其實我也有家人朋友,或許就在幾條街之外的地方等我。然而時間對我從來刻薄,就連我的證件也是補發後的結果,不足為我的空白填補些什麼。


唯一知道的是我在為寬度各異的底片修復補缺的時候極其專注認真,像是把自己缺失的那段記憶投注其中久久不能回神,崔秀英說她沒見過像我這樣心靈手巧的人,我告訴她心靈手巧太言重了,最多只是因為我無牽無掛,能讓我分心的事情又太少。


於是那些漸漸散佚在科技日益繁複絢麗的特效裡的老舊電影,遂成為我單薄生活裡唯一的重心,若要再深究重心裡的支點,那或許也得把她算進去。


當年帶我入行的前輩說,每年修復中心會從各地蒐集數量不一的老舊膠卷依序記錄典藏,但編列典藏目錄與能不能修復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得把每部老電影當成時間流動過的證明,在正式確立修復計劃之前需要將當年的詳細資料ㄧㄧ調閱查證才有辦法賦予它新的生命。


別說知人論世了,對於電影難道不也是這個道理嗎?


彼時前輩的諄諄教誨毫無懸念落在我空白腦海裡的深處,我像是被格式化後連原廠記憶也不復存在似的,任何一點資訊都想搜羅捕捉,唯恐漏失任何一個可能的字句。


當時若能再多一點點好奇心就好了,像個好學不倦的小孩,想問問前輩,如果每一部動輒需要六位數資金才得以修復完成的老電影,必然經過審慎的評估才能決定,那如今我手上的這個案子又算什麼?我不懂,難道是我那片廣袤荒蕪的記憶裡不存在任何一個關於例外的條目說明,還是這場意外是我不得不面對的課題之一。


只好把疑問暫時擱置,留到午休後的地下室,位於最底間的電影修復室終年低溫低濕度,像是唯有這樣才能不再讓好不容易覓得的珍貴資料又一次散入記憶的長河無從追尋。


我就是在那裡遇見黃美英的。



即便是豔陽高照的盛夏也得準備一件外套,好讓自己不至於被修復室裡的低溫侵蝕肌膚,我打開電燈與電腦設備,坪數不大的空間裡只能容一個人單獨作業,簡簡單單一張工作桌,深褐色的膠卷按著編號排列,在每秒二十四格的影像裡演繹著數十年前的風景,有時候我會疑惑,不知道這些過時的電影再次修復後,即便畫質清晰色彩鮮豔,但究竟又能撞進誰的心底激起共鳴。


黃美英雖然沒能給我正確的解答,然她屢屢阻止我繼續修復下去的鏗鏘音調裡卻彷彿另一條指引。


這部拍攝完成於五十年前的電影並不完整,那段記錄著從導演到後製的劇組人員的底片早已散失,卻在一年半前順利成為館內第三十九部納入修復計劃中的電影,我在那一次的會議上難得分神,轉頭問崔秀英為什麼這部殘缺的電影竟也能入選,藝術性跟價值性又在哪裡?


崔秀英手裡的原子筆繞轉好看的弧度,她聳聳肩,說:「館長不是說這部電影劇情不錯嗎?當然我們現在看會覺得有點落伍啦,不過在當時好像拿了不少獎,只是原片一直下落不明,館長找到原片的時候多開心啊,會入選不是沒有原因的。」


崔秀英其實只說對了一半,館長自從拿到厚重膠卷鐵盒後便天天自掏腰包請全館職員喝飲料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我不否認,但這部電影的落伍並非我與崔秀英之間的共感。


我在一年半前的某個深夜獨自抱著厚重膠卷鑽進地下室,在闃寂的沈默裡將膠卷放入播放器,為了再次確認膠卷受損的程度。


電影敘述一名女歌手築夢的心路歷程,從沒沒無聞到紅遍街頭巷尾,那名至今仍留在館內記錄名冊的女演員,以本片拿下最佳新演員後便銷聲匿跡旅居國外。雜訊遍佈的塵封記憶裡她眉眼清秀如星,詮釋尚未成名前習慣跑到江邊對著自己信心喊話的場景恰如其分,也許在那個設備資訊尚不完備的年代裡,眉眼之間的情感流動便足夠穿透畫質不佳的銀幕撼動人心。


雖然仍有幾場戲恍若連帶缺少了幾張底片似的晦暗不明,譬如女歌手總有幾抹目光留在鏡頭空缺的角落,像在等待誰的回眸,大概也只在這個時候才會扼腕於那截失落的底片,真希望知道導演是誰編劇又是哪位,無奈資料實在過於稀少,做不了任何田野調查,甚至連一張電影海報也找不到。


蒙上神秘面紗的老電影確實動人,只是苦了後期工作人員,屆時得在宣傳海報上寫上導演編劇皆佚名嗎?會不會有人以為這只是鬧劇一場——


習慣性在過於空白單調的腦海裡編排無趣的猜想,卻忽然意識到影片第二次回放時停留在八分零一秒便再無動靜,凝固在灰暗地下室的時間彷彿蓄意,硬是要等到我將膠卷重新擺放再次開機以後,才又轉動起嘈雜的節奏。


當膠卷再次拉扯至八分零一秒的位置,規律而緩慢的運作聲響如昔,除了過於濃厚的重彩畫面勾勒出的空白角落在眨眼的瞬間被黃美英填滿,她不僅填滿了空白,更讓那名女演員的視線終於找到靠岸。


我不斷順著眼眶處揉擰,以為那是用眼過度的警訊,然搖晃不止的畫面中卻看見她偏離鏡位試圖向我靠近,像極現在主流的3D立體電影。


「泰妍。」


但凡所有彩色電影在那樣的年代裡必然需要經過配音加工處理,唯獨她的聲線清晰不帶雜訊,如果不是初次見面時的我太過慌張,大概還會讓那樣的聲音頻率淌過心底烘托淡淡暖意。


她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有時連我自己有時候也會忘記的名字。短短的音節卻從此在我空茫的心底漾開第一抹色澤。


當時我竟沒有砸毀螢幕拔腿逃出修復室,只是問她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如果不是人就別打擾我的工作。


她說她叫黃美英,她當然是人,如果不是人又怎麼能被當時的攝影機留下。


我問她為什麼能夠隔著五十年的時空與我對話,她在停格的畫面裡搖搖頭,笑著說才沒有。


是幻覺也好是靈異事件也罷,館長特別指示,要盡可能加快進度好讓這部電影成為下一檔的專題影展開幕片,當時我不理會黃美英在螢幕那一頭欲言又止的垂下八字眉,正準備再次按下播放鍵的時候卻聽見她沉下音調囁嚅著說:「泰妍,別再修這部電影了。」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修?這是我的工作。」我極其滑稽對著平面影像裡的她放聲大吼,不曉得膠卷裡的她會看見怎樣的我。


黃美英被膠卷襯出鮮紅的唇驚訝微張,像那個時代動作誇張的影像廣告,道:「泰妍,我說的都是真的。」


拔高的嗓音沒能降低任何分貝,只好承接著荒謬的後續對著螢幕又吼:「妳說的是真的?妳隔著螢幕沒來由喊我名字要我相信妳說的都是真的?況且第一次放片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妳,妳叫黃美英又如何?電影館裡的演員歷史名冊我都翻過了,根本就沒有妳的名字。」格式化過後的腦袋瓜記憶容量足夠記下十本名冊都不是問題。


那時的她忽然跟著八分零ㄧ秒的停格一起沈默,過時的碎花洋裝轉身飄蕩淺淺弧度,她背對著我,幾秒後從兩側喇叭間溢出一聲對不起。


大概是地下室空氣不流通讓人揚起缺氧的錯覺,誤以為那句對不起不存於那個當下,而是時間延遲數十年後的餘音使然。


當時我鼓起勇氣按下播放鍵不再搭理她,只靜靜看著她一幕幕的目光溫柔和緩,像是這部殘缺電影缺少的第二張拼圖。


拼起時間接縫裡不可理喻的曾經。



此後黃美英偶爾在暫停的空檔問我午餐吃了什麼早餐有沒有喝奶茶,絕口不提她比起幽靈更加詭譎的存在,乃至於她究竟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


我隨口問她當演員很久了嗎?有沒有出現在主演名單上?還是根本就只是個不小心穿幫的路人甲。


她彷彿墜入有史以來最久的長鏡頭裡懷揣長達數十年的心事,最終只是搖搖頭,彎起眼角說泰妍,也許把影片修復完了以後妳就知道了,但是可不可以不要。


我總是無一例外反問她為什麼,她只是在播放鍵重啟前告訴我她在迢遙的時間之外曾經喜歡過我。


為此我嗤之以鼻,伸出食指作勢望螢幕那端的她彈了一下,「五十年耶小姐,五十年!太恐怖了吧——」


她每每在眼角噙著混濁的淚光凝眸看我,低著頭說泰妍,時間是一面鏡子。


其實不太捨得讓她那雙月牙般帶笑的眼睛泛滿惆悵淚光,只好癟癟嘴對她說:「但是我沒有家人沒有朋友,甚至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又該往哪裡去,宿舍就在這棟大樓的三樓,只有我一個人逢年過節沒地方去,妳就算只是隔著螢幕,也不該喜歡這樣的我。」


不透光的小房間裡,唯一的光源不是瓦數不足的破舊燈泡,而是黃美英的眼睛。


她別過目光示意我趕緊工作,我追問她這些話說的沒頭沒尾終究得負責任的,喜歡一個人可絕對不是玩笑話。


黃美英在二十八吋的螢幕那端極其真誠伸出修長好看的手指,併攏以後迎向我,她說我發誓,這些話絕無虛假,若有二心定當⋯⋯


我連忙阻止她,我說好好好,這麼八股的台詞就不用再說了,我會以為妳等等要跟我歃血為盟咧!


奇怪的黃美英,笑起來的時候不會有人比她更適合美麗動人這樣的詞,落伍老舊但是非她莫屬。



大概是地下室待久了,特別貪戀樹葉夾縫間的陽光篩落暖熱樹影,搖晃我茫然空白的腦海,像一葉沒有目的的扁舟。


崔秀英不知從哪裡拿來兩瓶飲料,其中一瓶放入我的掌心,笑道:「妳不是加班好幾天了嗎?怎麼都沒有黑夜圈啊?皮膚這麼好,好像永遠都不會老一樣。」


好像永遠都不會老一樣。


我就著飲料罐輕敲她瘦削的肩膀,我說難道我是什麼活錯了時空的老妖怪嗎?崔秀英,妳找死啊?


她挨著我的肩坐在階梯上,制服襯衫上灑落新鮮陽光的味道。


「說妳皮膚好也不行喔真是的。對了,下午我們一起去分館一趟,館長說這部電影的資料好像有些當初被收到那邊去了,說不定能知道主創名單是誰,要不然到時候影展開幕多尷尬,說這部電影感人至深,但是除了女主角之外其餘一無所知,光是用想的就很糗⋯⋯」


關於黃美英的事情,從沒有自那間不透光的小房間輕易泄露。


格式化以後的我像是連枝微末節的秘密也自私至極,只願私藏,但願它能為我枯燥乏味的生命注入膠卷般濃郁的色彩,明暗不均也沒有任何關係。


我以為那只是我的私心,然當我跟著崔秀英一路開車看著斑駁樹影陣陣淌過車窗,我忽然想念黃美英隔著螢幕依然透亮的眼睛,雖然她總在我退出膠卷前習慣性說聲抱歉。


我不知道她到底為什麼而抱歉,不明白她眼角水光在虛實參半的電影裡是否淪為劇情的一部份,但她的聲線從不因為老舊膠卷扭曲變形,讓我以為延遲的時間時至今日依然沒有過期,又或者,她的出現肇因於我與她沒能走到結局的半場殘戲。


公務車堵在車陣裡停等紅燈時,左胸口忽然有心慌輕掠而過,極其不負責任的撩動我的恐懼卻不說明任何原因,像極黃美英。


崔秀英戳戳我的肩問我怎麼回事怎麼魂不守舍的,我只是搖頭,提醒她已經綠燈。



政府向來鮮少將多餘的經費挹注在品質參差的電影產業,光是電影膠卷的修復能獲得如此大的資金投入早該列入奇蹟之一,於是也就不能責怪分館的牆面脫落滲出水痕,就連收藏文檔資料的影史館也得面臨書架腐爛殘缺的窘境。


崔秀英走在我前面率先跟分館館長打招呼並說明來意,分館館長對於館長億年半前的大力舉薦深表讚許,他說那確實是部值得回味的好電影,只可惜資料至今仍是不夠齊全,幸好,分館收藏了這部電影在當時的相關新聞簡報,應該能對這部電影的基礎資料進行分析研究。


是不是也會有那樣的時候,平靜無波的腦海陡然面臨海象惡劣後翻滾的巨浪,一波波拍上礁石,和時間一樣刻薄無情。


我不知道,只聽見崔秀英清朗的嗓音接過簡報低喃:「新秀女演員黃美英深夜自行駕車趕往片場,車輛翻覆邊坡,警消人員前往搶救⋯⋯」崔秀英斷斷續續的嗓音像是又自行跳行翻頁,「金姓新銳導演聲明將刪去黃美英已經拍攝完畢的戲份⋯⋯這些資料有什麼用啊?喂!金泰妍!咦,館長妳有看見我同事嗎?她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



如果可以,應該好好對崔秀英說聲再見,謝謝她不嫌棄來路不明的我,謝謝她願意與我分享她鍾情的食物。


如果時間可以在那個斷點裡一如既往的延遲就好了,就不會在心口擰緊的瞬間想起黃美英對於我與她相隔五十年的這件事情嚴正否認,黃美英說的對,時間確實是一面鏡子,沒有誰比誰走在前面,是我走錯了時間。


可惜我已經沒辦法再向崔秀英澄清,當年黃美英在凌晨十二點就著疲憊不堪的深黑眼窩仍執意趕赴片場不是因為工作的關係,而是當天晚上的我不經意在城市街角看見她與傳言中私交甚篤的他並肩依偎,我沒能給她更多解釋的機會,一如我在修復途中總是試圖按下播放鍵不理會她的發言。就這樣忘記當年我們一起開著破舊的小車一路繞上沒有光害的深山抬頭仰望漫天繁星,忘記她倚在懷裡說,Daedae妳是我的根。


時間應該再寬容一點,容許每個人在意亂情迷之後還能後悔。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人從哪裡來,就該往那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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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寫得亂七八糟還是要附上參考資料:

https://punchline.asia/archives/16427

https://punchline.asia/archives/16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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