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秩-第十三章
一秩
第十三章-不依賴的第一堂課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子了，不用趕稿的午後，黃美英安穩睡在床榻上把自己捲進被子裡，粉紅色的石膏搭在外邊、睡到通紅的臉頰，偶爾皺皺鼻頭不知落進哪個夢境遨遊，露台上還有prince追著木桿上曬著的被單影子亂跑。
擺在腿上的筆記型電腦終於因為散熱開始發燙的時候接到李順圭的電話，電話那頭叨絮不停像在交接工作似的說，千萬要管好黃美英，別讓她亂跑，過幾天還得回診，還有金泰妍，妳到底什麼時候才要說？
「說？說什麼？」
落地窗外陽光切割樹影落在斑駁的磚地上，隔著房門，金泰妍依舊壓低音量，生怕吵醒再不能承受更多疲憊的她。
「金泰妍妳就是太會裝傻，當然是跟黃美英告白——」
金泰妍倚在窗邊，曬到微熱的窗框在指腹輕輕震顫，視線越過露台上跑累了的prince望向遠處高樓，嘴角一抿，「我覺得⋯⋯也不是一定非說不可，她會找到更好的人，我不過只是她暫時的依靠⋯⋯」欲蓋彌彰的揚起語調，誤以為這樣更有說服力。
「呀金泰妍！妳總該知道美英現在身上那些傷到底都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妳。妳不要老覺得妳這樣很體貼，都十年了，妳還想把她推到哪裡去？算了算了，不跟妳說了，我有事情要去找鄭秀妍，先這樣。」歎氣中結束通話，李順圭縱然有看清全局的智慧，也看不透雙魚座的金泰妍如何能溺在迂迴裡呼吸。
沒說完的話哽在喉間遲滯，最後一則發給Pinkmonster的訊息停留在那句等我，有片刻的恍惚佔據意識中樞，說與不說的固執從來就沒人能說得動，金泰妍習以為常的，會不會其實都是最傷人的？
來不及透過話筒傳遞的那句話不過只是想告訴李順圭，她只會是黃美英暫時的依靠，停泊的日子不定，但最終仍得望著她的小獅子傷癒後再次遠離舊城區的曾經。
暫時的依靠，僅僅是想無上限供給永遠的守護。
雖說了不能放，但還是不可以貪圖黃美英的懷抱。
懸崖底只留著她一個人，對誰都好。
所以日落前，紫紅色的雲層下緩緩透出夕陽的模樣，黃美英睡到發燙的棉質睡衣由後緊貼，竟莫名心慌，金泰妍什麼話都來不及開口，低頭只看見粉紅色的石膏企圖笨拙擁抱。
「daedae，我想了很久，我覺得⋯⋯」
「嗯？」
休眠沉暗的電腦螢幕倒映身後的黃美英抵在自己肩上，十年前頻繁出現的畫面，如今卻恍若某一個昨天，想要好好記在心上，唯恐下一秒就會不見。
「過幾天我還是別留在這給妳添麻煩了，如果複診沒什麼大礙，很快就可以回劇組了，畢竟那裡離片場也比較近，現在這樣的情況來說比較方便。」黃美英愈發微弱的尾音摻了太多猶豫，再說下去，怕會反悔。
屋齡老舊的頂樓加蓋，十年前偶爾停電停水甚至連遮風避雨都是問題，只不過時常在斜陽冉冉鋪滿露台的日落前，任憑兩抹依偎的身影綿延她們曾經只需要追著夢想狂奔的日子。
說了不能放的金泰妍，蓋上電腦，在黃美英看不見的角度裡斂去眸光中藏匿失效的溫柔，緩緩從初秋褪去熱度的霞光淌過，「回來了為什麼又要走？」
「因為daedae妳說我們從來就不屬於彼此，我真的想過了，太依賴的話⋯⋯不太好。妳剛剛跟順圭說的話我聽到了，我不會讓妳為難了，暫時的總要有期限所以⋯⋯」石膏壓得手臂緊迫生疼，黃美英翻身想再重新探尋金泰妍的香氣入睡的下一瞬，朦朧中只截取了後半句。
她聽見了，聽見金泰妍說，我不過只是她暫時的依靠。
金泰妍說的，她都記在心底牢牢的，酸酸的。
彼時初秋的光澤明滅不定掠過金泰妍面容，看不見眉目婉轉只聽到嗓音微啞，「也好，別太累就好，我說了妳不用事事都堅強我⋯⋯」
我會在的。
之於金泰妍最露骨的告白，日落之前沒有痕跡；幾經思量脫口的也好，日落之後帶了刺。
「可是我除了堅強就什麼也沒有了，所以泰妍，妳不用擔心。」黃美英倏地鬆開懷抱，最後一點微光裡的金泰妍，嘴角邊的梨渦看不見。奮力在理智崩落前抽身，怕自己食言，就此賴在這裡哪也不去，這可不行。
既然金泰妍都說了——也好。
不依賴的第一堂課，黃美英跌跌撞撞也想學會。
＊
原來撿回手鍊以後，這一秩歲月仍是荒年，黃美英的一無所有，從來就沒有變過。
＊
夜幕緩慢落下罩籠城市，黃美英愣愣望著沙發邊的龍貓玩偶，明明隨金泰妍漂洋過海，結果也還是什麼也留不下帶不走，上頭只有過分濃鬱的香氣不屬於這裡，抬頭再想找金泰妍，只找到她站在頂樓圍牆旁的背影。
怎麼辦才好？
二十八歲了，也還是十八歲長不大的樣子，一次又一次任由心底看似信誓旦旦築起的承諾支離破碎，拐著步伐，推開落地窗，循著軌跡停在金泰妍身邊，霓虹光深深淺淺，沒有飽和度可言的陳舊斑斕，理應不該再留戀。
想開口說些什麼，譬如最幼稚的版本是金泰妍妳真的不攔我嗎？
但她們已經不能擁有青春，青春是烈日下的影子，世事變遷的門扉前妄想轉身，只會越追越遠。
開口想說那prince先讓妳照顧，可身邊的金泰妍拿著電話蹙緊眉間，不小心落了很多自己不曾看過的擔心在夜裡，只給鄭秀妍的，她知道。
「妳在哪？喝酒了？喂！說話，妳到底在哪？嗯⋯⋯地下室那家？我知道了。」
右邊的金泰妍掛了電話對上黃美英閃爍目光，說：「是鄭秀妍，她好像喝醉了。」
無從回避的下意識再次回籠，右手打著石膏擰不緊金泰妍的衣角，縮了縮手，黃美英笑著回應：「妳要去找她？」等待金泰妍的日夜只能從書櫃抽出想念的她寫下的文字不停翻閱，至於八卦周刊，早已忘卻，根本不會知道這一期的封面又是金泰妍和鄭秀妍，還有自己。
「她說她一個人在酒吧，我怕她危險，找到她我很快就會回來，黃美英⋯⋯」
「daedae妳很喜歡jessie吧？」幾天前被粗石礫劃破的擦傷已經結痂，黃美英站在舊城區六層樓高的公寓頂樓，看不見的天際線裡不知道是不是藏著金泰妍以往只給她的溫柔。
搖搖頭，金泰妍握緊手機，「我說了沒有，只是她跟妳一樣都是公眾人物，那樣太危險。黃美英快進屋裡去，晚上變涼了，乖乖待著，等我。」
她們一起待了十年的老公寓，同樣的夜色年復一年，黃美英的身影卻愈發讓歲月削得單薄。
「嗯，那妳去吧。」
想毅然轉身不看金泰妍，掌心卻比毅然更快一步的落進金泰妍手裡緊握。
「等我回來，有點事情想問妳。」
「去吧。」
金泰妍真的去了。
＊
目送金泰妍拿過外套搭在線條好看的手臂上，抓了鑰匙頭也不回的消失在視線末端，黃美英抱著龍貓玩偶縮在客廳沙發上，已經很久沒有彎起兩瓣月牙的眼角泛著水光，不敢閉眼，金泰妍離開以後，火光吞噬黑夜的鮮紅再次攻城掠地——砰。
深深吸氣，拿起終於充飽電的手機，順圭兩小時前發來的訊息，一串網址前附註寫著黃美英妳仔細的看看吧。
「Dear Pinkmonster：粉紅色晨光裡好像看見時光機器帶我們回到十年前，不懂愛情，只知道青春無畏的微塵消散的太快，所以自此，長大後的我們在愛情裡分開旅行，卻免不了以孤單相迎。」
「Dear Pinkmonster:想了很久，覺得愛這個字還是不要時時刻刻都掛在嘴邊，頻率一高形同敷衍，不如不說，這樣會不會更好一些？」
「Dear Pinkmonster：ditto.」
「Dear Pinkmonster：十年前我們在沒辦法遮風避雨的頂樓相依，現在妳帶著夢想走了，我把和妳一起的夢留在重新整修過後的這裡，等妳。」
「Dear Pinkmonster：昨天用不太高明的手段綁架小狗，想讓妳回來，再不離開。」
「Dear Pinkmonster：不想祝福妳和他，更害怕和妳擁抱。」
⋯⋯
氣急敗壞的李順圭幾乎大吼：「美英這都是寫給妳的知道嗎？八點零一分發的動態那麼多則妳自己看看，這都是別人剛好看見留下的。」
「不是寫給jessie的？」
「寫給她做什麼啊！笨！」
「順圭⋯⋯我想問，在地下室的酒吧是在影城後面的那家嗎？」
「妳如果是問鄭秀妍常去的那家，那就是了，喂黃美英妳帶著傷想去哪！」
「我要去找泰妍——」
＊
粉紅色石膏突兀縮在寬大外套袖口下，搖搖晃晃拖著步伐攔了車，有些話想問金泰妍，問她難道不是討厭自己嗎？為什麼這些動態總是發了又刪？
塞在夜晚車陣裡沒有倒退的街景幻燈片般閃現，閉起眼，不去看她和金泰妍曾經散步過的街道，太容易描繪金泰妍的輪廓，又或者這座城市，從來就是依傍著她們相依的十年而生，至始至終不存在原始的樣貌。
可是，金泰妍明明說過，她們不屬於彼此⋯⋯
直到準備學會不依賴才出現的絮語挾帶著某一年深秋金泰妍喝了兩罐啤酒後的朦朧醉意，那一年她說美英吶，如果真的可以擁有超能力，那我要隱形，不讓妳看見，想保護妳的這件事情就能變得容易。
金泰妍總是隱晦的真心，初秋夜晚裡不經意現了形。
下車前，車上的廣播電台，Kelly Clarkson清亮的嗓音從音質不佳的音響內，緩緩漫開她和金泰妍曾經擠在頂樓閣間套房的歲月，停電乃至颱風天斷電的夜晚她們總喜歡有一句沒一句的相互唱和——Because of you,I am afraid.
時至今日只有這句歌詞鏗鏘落入心底繞樑，恐懼的根源都鎖在一秩時光裡，沒有太多原因，只是因為喜歡，太喜歡了。
還有什麼也無法輕易消弭？覆著輕薄霧氣的深黑裡，喝醉了的鄭秀妍，被金泰妍摟在懷裡，廝磨秋夜。隔著一條街也依然清晰落進疲憊眼底，沒有任何八卦記者，只有黃美英看見。
是夜有狂歡的人群佔滿寂寞太深的城市大街，生怕片刻空白都能攫掠最後防備，車流扯開殘影鋪滿沒有月光的人行道。
終於明白，金泰妍的溫柔可以為別人繁盛，可屬於自己的，誠如她所言，不過短暫停留，或許十年就是最終期限。
＊
一條街的距離喧囂川流，不依賴的第一堂課，黃美英像是已經學會。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