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秩-楔子
BGM:Clarity - Zedd ft. Foxes(聽的是alex goot翻唱的版本)
By MF
七月二十五號，燠熱不堪的這座城燒出半片紅雲。通過任何一種3C媒介都能看見的擁有近萬名粉絲點讚追捧的粉絲專頁，在手指滑動後和天邊半顆澄黃夕陽一起迸出與箴言沒有太大關係的語句：「想清楚，是愛情抑或佔有，別被YSL和 Moschino迷惑的那麼徹底，要知道，那也是男人的前戲之一。」
十分鐘後，舊城區尾端，街燈昏黃閃爍，斑駁破舊的老舊公寓，頂樓加蓋起來的半邊落地窗小屋，寬大露台旁有冰塊搖動在玻璃杯裡的清脆聲響，還有——
「妳剛那是什麼意思？」
「我在喂prince吃飯了，等等帶牠去公園散步。」
「我問妳那貼文到底什麼意思？」意有所指的味道那麼濃。
「等等九點半要播妳之前的那部電影，電視台首播呢——」
沒有交集的兩道聲線薄薄的穿透夏日傍晚，交響出的節奏紊亂，亂得電話那端的她竟只能收攏沒來由的怒氣，瓷著嗓音：「不理妳了，老是這樣不聽我說話，我要掛電話了喔！」
最後托高上揚的尾音更像是詢問或者挽留。
公寓頂樓旁的木製躺椅上，揚起的嘴角弧度淺淺的，「美英，妳在幹嘛？」
「電影金獎的頒獎典禮，五分鐘之後要過去紅地毯了，不說了，今天可能要到很晚所以……」黃美英忽然鬆了一口氣，宛若終於等到預期中的接續。細白脖項上垂落的鑽石項鍊貼在肌膚上發涼透亮，今年才新換的贊助品牌，聽說又是價值不斐的款式，希望能多爭取曝光機會，最好能排進紅毯最美的排行榜內那就最好了，經紀人哥哥是這麼說的。
不對。
金泰妍這人怎麼老是這樣，輕而易舉就讓她分不清天南地北的忘了本意。
「daedae妳剛剛發的貼文到底什麼意思？」
刻意再充斥怒氣也無從逃出金泰妍設下的局。
「沒什麼意思，反正這些年妳不早就學會自己解讀了嗎？對了，等等頒獎嗎？」
熱氣捎來的不是焦躁，只有金泰妍多數時候表現出來的雲淡風輕，落進繁忙嘈雜的化妝間內，黃美英聽不出來那個更多以往溫暖柔嫩的金泰妍在哪裡，什麼時候也得定義寒喧，嗓子發堵，遲了幾秒，「嗯，最佳新演員，大概第三個獎就是了。」
「好，是不是因為今天晚上有慶功宴所以會到很晚？」
想不透，誰的寒暄可以如此深入甚至讓她誤以為還留存一點點溫度？
「是公司辦的，我今年沒有新作品入圍但秀妍有，所以還是得露面一下。」和她同期出道的鄭秀妍，演技不差作品質量大多精良，今年憑藉低成本製作的小品電影入圍女配角，呼聲頗高。
逐條交代行程，黃美英細長眼線勾勒出來的眸光在亮度刺眼的化妝燈暈成一望無際的深黑，看不出情緒如何跌宕，只有嗓音微微擰緊，十年了，卻一年比一年活的像是懸了細線的木偶，操偶人大多時候是金泰妍，或者輿論。
黃美英不懂哪裡出了錯，每每思及此心臟總像離家出走，鈍痛以後消失無蹤。
「嗯，散完步我會帶prince回妳家，妳自己回來的時候小心點，別再被拍到，還有他也是。」幾週前的八卦週刊頭版消息足足佔去一半版面，熱戀三個月認識將近三年，藏愛的消息沒掀起太多波瀾，只不過祝福聲音不多，議論聲浪不斷，那時候金泰妍只是低下頭說很晚了，別再看八卦週刊了，早點休息。
句子裡唯一指名的prince就在身邊追著不乖巧的小碗，扭著身軀到處亂竄偶爾撞倒盆栽，至於金泰妍口中的他，是黃美英猜不透為什麼十年時間一切愈發陌生的開端。
＊
十年前金泰妍十八歲，黃美英也是。
一個從幾百公里遠外的鄉下小城帶著小皮箱和一台二手電腦以及稿紙數打進了這座令人眼花撩亂的城，買便宜的夜車車票，深夜望著迅速扯開夜色的高速公路上有兩排街燈像是複製貼上一般的無限擴張，那時候有小小的夢想，尚不知道大大的現實輕易就能扼殺小小的夢想，於是進了城，租下老舊城區頂樓公寓的加蓋套房，套房外有一整片露台，下雨天的時候會積成一小漥水池倒映自己疲憊但堅持的容顏。那時候她還沒有能力買下，住在房東隔成兩間套房的底間，隔壁隔三差五傳來小狗嗚咽的聲音，卻從沒有一次看過鄰居是誰。
另一個，從隔了一整片海洋的洛杉磯拖著粉紅色小登機箱尋夢而來，她們都有夢，明明殊途卻塞進同一棟老舊公寓裡，那時候以為生命裡只有試鏡和羅密歐，每天N點一線的枯燥卻都還不放棄醞釀夢想，不知道從此以後多了一個金泰妍，日日夜夜的駐足，在心上也在眉眼之間。
某一日窩在平價速食店趕稿的金泰妍接到房東阿姨的電話，訊號不佳隔著音質粗劣的音響，聽見房東阿姨說是臨時要出門，能不能幫忙蹓個狗。
狗？什麼狗？
那時候沒有prince，只有一隻毛色相同，純白可愛但體型小了許多的羅密歐，黃美英親自取的名字。
房東阿姨說哎呀泰妍吶妳不知道嗎？妳的鄰居是個小演員呢，每天都得趕著去試鏡沒空蹓狗我總得幫她，但我今天實在有事，妳現在方便嗎？來幫幫忙，阿姨會貼錢給妳。
十年前的午後看見鄰居阿姨打開那間坪數和自己一模一樣但被粉紅色佔領到毫無空間的小房間，床邊擺著粉紅色的kitty貓時鐘。
接過雪白柔軟的小傢伙，竟發了瘋似的比對待投稿更認真的拍拍胸脯說沒問題，守望相助嘛我一定幫到底。
帶著小狗繞著公園轉上幾圈就能補足一星期的開銷，何樂而不為？對於那一年清簡到快要不能追求任何細微物質的金泰妍而言。
說不上短視近利但確實不認為這會成為生命裡的一部分，當時只想補貼花用，怎麼也沒想過狗褓母一當就是十年，從因為生活不得不轉送給別人的羅密歐，到後來幾乎與羅密歐堪稱巒生的prince，還有終於從龍套到女配角再成為女主角的黃美英，以及與名不見經傳老早相去甚遠的自己。
十年也能活的像是一夕，一夕之間，物換星移，物是人未非，樓沒空人卻真的走了，說的是爆紅後的黃美英，理財有術的她，憑藉千萬身價，搬出和金泰妍一起住了十年的頂樓加蓋套房，住進新城區地價高檔昂貴的豪宅，像是連那年天際線旁的晚霞也一起打包裝箱帶走。
已經不用在夏夜悶熱的露台邊和黃美英分享同一盞昏黃燈光，一個唸著剛寫好的文稿一個背劇本，一個說好熱喔另外一個說忍忍吧我們十點再開冷氣。
艱困的歲月不知道是不是只住進金泰妍一個人的心裡，尚待考證的事情永遠不會杳去，畢竟，到底，真的只剩她留在這裡。
十年後靠著兩性議題走紅的專欄作家金泰妍仍住在舊城區地段不佳的老公寓裡，已經打通成沒有隔間的屋子換了新的落地窗，換了管線也改了燈光，只有黃美英的粉紅色kitty貓鬧鐘還擺在電視櫃上，黃美英不知道，金泰妍自己有個藍色的，是那一年房東一併送的禮物。
＊
老舊映像管電視機特別搬來室外，訊號不好的時候爬滿碎裂紋路，再回神只看見，黃美英微微彎起的眼角神采依舊飛揚，金泰妍下意識抿著嘴角，對著prince嘟嚷：「她很美，對吧？」
十年前答應黃美英無論如何也會當她的忠實觀眾，即便劇情再爛特效再差，她也會捕捉她每一個神情牢牢放進心裡私藏，只是沒想過私藏這件事情也存在期限，還以為她會在她身邊很久很久一直到老，卻也老是忘記黃美英是那顆注定灑落光芒要展翅高飛的星，一閃一閃亮晶晶，仰頭望向漸漸被高樓遮去的天際線，還真的，漫天都是黃美英的身影。
黃美英再不是當年那個還持著美國口音的女孩，如今咬字清晰，落落大方微微彎腰對著麥克風致詞，讓金泰妍以為黃美英的家鄉不在洛杉磯，應該是光年為單位的銀河之間，否則哪有一顆星能落在凡世間如此耀眼？縱然那並不屬於她。
五年前也得過最佳新演員的黃美英，當年得獎的時候說謝謝天上的父，謝謝天上的父帶著母親陪伴著我，謝謝爸爸還有哥哥姐姐，最重要的是daedae，沒有妳每天晚上聽我念劇本，我一定沒辦法演好這齣電影，I love u.
沒人知道daedae是誰，只是隔天新書發表會上的金泰妍第一次主動讓記者提問而且笑得綻出梨窩像個得了獎的孩子。
五年以後黃美英以前輩之姿勉勵台下入圍者，沒有太多冗長拖沓的話語，她只對著那些青澀的面孔說，演戲這條路很孤單很寂寞，請一定要找個人陪在妳身邊鼓勵妳支持妳，當妳永遠的觀眾，就算妳們沒有什麼錢，過的很窮困也沒關係。
沒人知道這個妳指的還是五年前的daedae，只在隔天報紙上塞進男人一百八十公分挺拔的身影，配上標題寫著大方曬恩愛。
沒人知道、沒人知道。
＊
偷偷再把電視裡的黃美英收進心底，晚上十一點半送prince回家，凌晨一點從小包裡拿出鑰匙準備開門，身後停下一輛計程車，還沒來得及反應，像是費了力氣才尋得方法開啟的車門撲上濃郁酒氣，金泰妍轉身，懷裡撞進妝都還沒卸的黃美英，低垂的眼角覆上薄薄水氣。
計程車司機帶著口音說：「小姐，這是妳朋友嗎？我問她家在哪裡，她只一直不停背這串地址，我聽不太清楚啊不好意思。」
黃美英雙臂依戀似的攀上金泰妍頸間，恍如已經找到最熟悉的地方安居落戶，勾勾嘴角，大概又多喝了好幾杯威士忌還有香檳。
哦了一聲，半抱著黃美英，付了車錢說了謝謝，對著懷裡的她嘆了一口氣，「他呢？怎麼妳自己一個人回來了？」
「他？什麼他？他說不想再被拍到了……嗯……我要daedae！」小腦袋瓜甫抬起，咚的一下又埋進金泰妍棉質運動外套裡，黃美英腳步踉蹌，呵呵傻笑，「daedae！妳怎麼在這裡？我唱歌給妳聽好不好，好不好？我們好久沒有一起……好久沒有在一起了。」
酒精施法後的話術不能信，金泰妍脫下外套摟緊黃美英，嗓音壓的很低，「說什麼傻話，我們從來就沒在一起過，慢點走，唉妳站好！黃美英！站好！」
從來就，沒有在一起。
路燈下投出黃美英微醺雙頰上一抹陰影，蓋不住應該也能被酒精稀釋後的落寞，「daedae我們沒有在一起嗎？」
「嗯。」
「哦，那我唱歌給妳聽——」
If our love is tragedy why are you my remedy？
If our love's insanity why are you my clarity？
那一夜金泰妍默然無語，爬滿壁癌的蒼白樓梯間透著狹窄陳舊的黃，討厭自己也能把黃美英滿是酒氣且含糊不清的破碎歌聲聽進心底。
是啊，如果是這樣，那為什麼，為什麼又是那樣？
抱著黃美英歪歪斜斜爬了六層樓，艱難讓不安分的她在床上躺好，從衣櫃裡翻出那時候黃美英沒有帶走的睡衣替她換上，一如既往的坐在床沿邊拿溫毛巾替她一點一點按壓發燙雙頰，聽她扯著嗓門胡言亂語，說下一部電影若是拿了女主角就跟泰妍一起環遊世界。
胡言亂語，金泰妍卻老是信以為真。
關上夜燈，金泰妍突然想更新專頁或許寫上一句晚安或者問問大家是否也收看了電影金獎的轉播，心裡是否存在遺珠或者認為誰實至名歸，轉身才發現自己的衣角被黃美英捏在掌心裡已經生出好多個皺摺，大概比自己喜歡黃美英的程度還要再多上十個，握的那麼緊，怕連十年也是搖搖欲墜的期限無從珍惜起。
喜歡黃美英的這件事，可千萬不能讓她知道，天底下只有羅密歐和prince知情，還好還好，還算可靠，不知道老舊城區上高掛的月亮知不知道，十年一秩，她們活在這座城裡，離青春越來越遠。
＊
'Cause you are the piece of me I wish I didn't need.
Chasing relentlessly, still fight and I don't know why.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