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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疾

舊疾


0.
有些人有些事總像舊疾,夜裡疼起來沒完沒了,卻找不到原因何在,只能循著夢境緩緩前行。


01.
從權侑利手上接過鑰匙,落在耳邊的叮嚀早已被引擎聲蓋得徹底,揚起笑容,沖她擺擺手,「走了!回來會加滿油還妳。」

「金泰妍!聽到沒有!二十五號以前給我交稿!」總是焦急到像是下一秒就要掉下淚來,半點恫喝力也沒有的怒喊我也權當她只是說笑,反正事情總是這樣,該完成就會完成,該遇見就說什麼也無法逃開。

一如我和冬日海岸線的相遇。

副駕駛座上擺著昨天晚上臨時收拾好的行李,還有權侑利似乎忘了收走的米奇玩偶,收音機裡是主持人格外柔緩的嗓音說著前方二十八公里處有狀況發生,至於車窗外的世界,灰藍色的天空綿延整條海岸線,過了下一個隧道再開上半個小時就會到達民宿,至少,GPS是這麼說的,希望它別像主人一樣偶有不靠譜的時候。

沒有特別想要旅行,更沒想過要在冬日造訪人煙稀少又灰濛一片的東北角海岸,只是前幾天晚上打開網站正巧看見那間民宿的圖片落在首頁正中間,價錢公道,還包早午晚三餐,不知道是好奇心驅使還是真的太久沒有旅行,等我意識到鼠標不太聽話的往www.mydd.com這一串網址上按下左鍵的時候,頁面竟已顯示訂房成功。

該說是冬季從來不是海岸民宿的旺季,還是訂房的瞬間大腦根本無從運作,我不知道。只是圖片裡那間面向大海,以純白極簡設計為主的房間裡一張大床和一張復古沙發外加一張地毯的簡易組合竟讓我失了神的只差沒有當晚就開車直奔,大概只是累了,所以在十二月份寒流正巧來臨的那個週三下午讓自己從眼底乃至心間一片灰藍,屬於冬季海岸的顏色。

開車過了隧道,車窗擋風玻璃上緩緩沾惹雨點,聽著雨刷來回刷過車窗的安穩節奏,像是離開這座島國來到另一個國度,沒有脾氣暴躁的作曲家,沒有配合度不高又難搞到不行的歌手,只有我,還有那一片無垠大海,如此而已。於是狠下心拿起手機切換到飛航模式,手機的鎖屏畫面是那一年高中的我,還有一個不認識的她,心想那是極其重要的回憶,所以既使那張翻拍過的照片殘缺不堪仍執意要設成桌布,也許有一天會從家裡佈滿灰塵的櫥櫃後面找到消失的另一半照片,也許,也許一輩子身邊的殘缺終究只能是殘缺。我只能讓思緒作罷,因為這個問題日夜思忖也沒有答案,深思也只是徒然,何必自苦為疾?關於一段十年前遺落的回憶。

平日工作起來沒日沒夜的,等到腦袋終於不用存放一首又一首曲調各異的旋律的時候,竟滿腦子都是那張照片所衍生的種種,以致於當我回過神的時候,前面那輛粉紅色的Austin復古小車被我硬生撞出一個大凹洞。

該死——

拉起手煞車,抓著手機下了車,海邊風勢強勁,聽不見眼前擁有一頭深紅色鬈髮的女人嘴裡嘟嚷些什麼,一是風勢太強,她幾乎有一半的頭髮全鋪蓋在臉上,二還是因為風勢太強,就算她看似聲嘶力竭的吼著也無法讓全數話語落入耳畔。

想著應該要打通保險公司的電話,才發現自己的車早在幾天前已經進廠維修,現在這一台車不是自己的,只好放下電話,抬起頭,深紅色鬈髮的主人撥了撥頭髮,劈頭就是一句:「呀!小姐妳怎麼開車的——」盛氣凌人的模樣要是沒有海風擾亂恐怕更加具有攻擊性。

「對不起我沒注意到,我打電話叫警察來吧,所有費用我負責。」連忙把手機的飛航模式關閉,腦子裡竟已經閃現權侑利眨巴著眼對著車子啜泣的模樣,海邊濕潤到令人膝蓋發酸的冷風此刻更變本加厲地吹,電視劇裡對著大海怒喊蒼天啊之類的情結原來真的不是虛假,只是那個始終嘟嚷的女子伸出手制止我正要撥號的動作,像是用盡全身力氣才吐出一句話。

「不用!太麻煩了!小朋友下次不要偷開爸爸媽媽的車出來,尤其是到海邊,很危險的知道嗎?」略帶磁性的嗓音落在海風裡更加沙啞,我卻氣結到不知道該上前理論拿出身分證證明我今年已經二十八歲,還是將錯就錯說一聲姐姐我錯了,只能望著那個女人穿著一件風衣外套內搭格子襯衫,襯著一頭在灰藍色天空基調下依然耀眼的紅髮緩緩消失在海岸線的那一端,還有,一台車屁股凹陷極其嚴重的粉色Austin復古小車。


02.
民宿女主人在二十分鐘後打來確認我是否知道路,低緩的嗓音似乎抑著些許怒氣,我想,也許是因為冬季是旅遊淡季卻又要接待我這唯一一個客人的關係。

我只好說再十分鐘以後就會到了,她卻有些焦急的要我趕快,因為她還有事情要去處理。

這一趟旅行像是存在許多弔詭的元素,例如冬季的海邊、怒氣沖沖的紅髮女子,凹了一個大洞的粉色Austin,還有,被誤認成偷開爸爸媽媽的車出來遊玩的我。


03.
事實上,我比預期晚了將近半個小時才到達位於濱海尾端的民宿,一幢兩層樓高的透天房屋,屋子旁邊的空地有兩個停車位,其中靠近入口的位置正巧停著那輛凹了一個大洞的粉色Austin,下意識暗想糟糕,竟然撞到和自己一起住同一間民宿的遊客,但隨即轉念,原來在溼冷冬天想來海邊玩的人不只自己一個,也許道歉完還可以認識認識當朋友。

可第二個不太想接受的事實是,十幾分鐘前在電話裡顯得態度不甚友好的老闆就是那輛粉色Austin的主人,並且再把時間向前推個十幾分鐘,我和她其實已經打過照面,只是一如那通電話——並不是個愉快的開始。

民宿一樓是客廳和廚房,一張L型的布質沙發搭上一張大地毯,一旁還有中型電暖器抵禦海邊更加寒冷的冬日,剛才穿著風衣的女人此刻換上粉色圍裙,手裡捧著一大盤像是剛出爐的餅乾,活像kitty貓主題餐廳才會出現的女店員,忍不住想笑,紅色鬈髮早已紥成馬尾的她垂著八字眉,先一步開了口,「小朋友,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

我離家出走?

忍不住揚著嘴角爆笑出聲,我知道是我理虧在先,但是那個女人垂著八字眉一臉認真又加重咬字的模樣彷若我犯下的是滔天大罪一樣,我只好歪著腦袋,笑道:「姐姐,收留我不行嗎?」

我只是不知道原來天底下真的有傻瓜會相信這種連權侑利都不會被騙倒的把戲,以致於當她慌慌張張抱著粉紅色的室內電話不停叨念不報警不行還是應該要找社會局來安置的時候,我只好在後面追著她跑到客廳的沙發邊,「小姐!」

「社會局的電話社會局的電話……不……應該要先報警……」

比起看見離家出走的兒童,眼前的女人更像是看見從動物園裡誤闖出來逛大街的熊那樣驚懼害怕,只差沒有找一把麻醉槍拿在胸口以防我有任何逾矩行為,嘆了一口氣,只好拿出身分證,遞到她面前,「小姐,我已經二十八歲了,還有,不用幫我辦理住房登記嗎?」

簡直像隻驚慌失措的小動物,也許走丟的是她才對。忍不住又笑了笑,才發現她已經安穩的讓原本在額前亂飄的瀏海撥到耳後,清了清嗓子,似乎故意沒把我的笑寫進記憶裡,自動刪除,連同兩分鐘前那一場上演在五十坪大小空間裡關於妳追我跑的戲碼。

「咳……那個……請問您是金泰妍小姐嗎?」

「嗯對。」

「那這裡幫妳登記一下,房間是二樓走到底那間……」

「好,謝謝——」

「晚餐大概是八點鐘左右開始可以嗎?我等等要到市區一趟可能會晚一點回來。」

「沒事,妳忙,我沒有很餓。」

聞言,臉頰上明顯飛上兩抹暈紅的女人低著頭,伸手遞給我鑰匙,匆匆忙忙抓著掛在椅背上的外套就要出門,連忙出聲叫住她,「小姐!」

「啊?」她嚇得抬頭,我才發現她的眼底掠過一抹淡淡柔色,足以讓人安心的那一種。像是可以回到久遠的那一年,不再需要理會現存於眼前的紛擾,只不過下一秒,女人的腳步不停,轉身拿了車鑰匙開了門,「有什麼事情可以打我電話,就是妳之前跟我確認房間的那一支……」

大門打開的瞬間,入夜後的海風更加肆無忌憚的肆虐在開了電暖器的屋內,再一次目送她深紅色的鬈髮消失在蒼茫暮色裡,我才想起,那個傢伙就這樣穿著粉紅色圍裙出門了,忍不住的笑意迴盪在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民宿裡,也好,大概這裡除了包早中晚三餐之外還有臨時獨棟villa服務。


04.
冬日寒流來襲的東北角海岸,洗完澡,我從行李袋裡拿出那瓶一起從權侑利家帶來的紅酒,紅髮女人還沒有回來,餐桌上的餅乾溢散濃濃奶油香氣,忍不住拈起一片放入口中,原來連餅乾都有陳年往事的味道,上了樓回到房間,恍恍惚惚,像是又回到那一年模糊卻又熟悉的教室裡,只是想再深思,一到下雨天便發痠脹痛的膝蓋在冬日濕冷的海岸愈發猛烈的傳來一陣劇痛,嘆了一口氣,一直沒能想通為什麼我丟掉一段關於十年前的回憶卻只換來每一個夜裡膝蓋無法緩解的疼痛,大概是要懲罰我不小心一併丟掉照片殘缺的那一角,所以。

膝蓋疼得沒法下樓去找酒杯和開瓶器,只好眼巴巴瞪著紅酒直到聽見大門伊呀開啟的聲響,沒想過沒有海風干擾,女子的嗓門大到像是足以響遍整條海岸線,「金泰妍小姐——妳睡了嗎?」

勉強走到門邊開門,她還穿著粉色圍裙,只是額前的瀏海又不聽話的垂在前頭,低頭笑了笑,「沒睡,在等妳,我現在餓了。」

「桌上餅乾怎麼不吃,不好吃嗎?」垂著眉兀自嘟嚷的模樣實在沒法讓人將她和在海邊大吼的女人聯想在一塊。

搖搖頭,指了指不聽話的膝蓋,「剛剛吃了一片,但我現在膝蓋痛,沒辦法下樓。」

「還痛?很不舒服嗎?」低啞的嗓音由遠而近就落在面前,她的身上沒有小說和電影裡該有的淡淡香氣,只有淡淡的,魚市場的味道撲面而來,但是並不討厭,這是真的。一直到後來,我才驚覺短短兩個小問句藏了我不應該忽略的秘密。

「舊傷了,可能海邊比較濕所以痛起來沒完沒了的。」還有腦海裡殘落的些許記憶片段,別人總在下雨的時候回憶過往,我卻僅僅是因為潮溼連帶引起的疼痛逼得不得以追憶,沒有半分情趣可言。

於是五分鐘後,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卻已經捧著一大盆冒著生騰白煙的熱水和一條毛巾走進房裡,對我說,「金泰妍小姐,坐著吧,我幫妳敷著膝蓋會好點。」

「叫我泰妍吧,我自己敷著就好,妳去忙——」想伸手接過毛巾,卻像今天下午一樣再次被女人拍開,只是這次力道放緩許多。

大概有三秒的空白,只能低頭望著她蹲下身替我將褲管一折又一折穩妥拉到膝蓋的位置,竟有瞬間的恍惚,誤以為這裡是我一直渴望的歸宿,僅僅只有幾秒,卻彷若世紀般的長久,久到我都快要忘記那場我遺落許久的回憶。

「那個……」

「啊?」溫度適中落在多年以來未癒的膝蓋上,緩緩淌過的溫暖,好像多年以前我早已看過她低頭只為我的模樣,可面對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這樣的想法未免過於無禮,尷尬笑了笑,才發現她又垂著八字眉等著我的回應。

「我叫黃美英,叫我美英就可以了,一直小姐小姐的叫很奇怪……」

「喔好,美英,謝謝妳——」沒有想過冬日的東北角,和網路上的圖片幾乎沒有差別的房間裡,那個叫黃美英的民宿主人願意蹲下身替我熱敷,眼角熱熱的,我卻以為是隱形眼鏡帶了太久而又被海風吹得太久的緣故。

一直到那盆水不再冒煙,毛巾失了溫度,她才捧著水盆起身,關上房門前,我想開口再次道謝還有對下午的意外表達歉意,她卻轉過身,好看的眼底這次掠過的情緒我卻半分也猜不透。

「謝什麼謝……別說謝謝……」她是這麼說的,說的時候眼角彎彎,承載的笑意好像還摻了些什麼,但是燈光昏暗,我又只好目送她紥起馬尾的深紅色鬈髮下了樓。


05.
晚間九點鐘才開始的晚餐一下子變得像是宵夜,黃美英清蒸了一條魚,說是市場大媽便宜賣她的新鮮好貨,簡單用醬油和一點點糖醋調了味,怎麼樣也不像是一個年輕女孩能燒出來的菜,又是一種,我想追憶的,陳年往事的味道,簡直詭異到不行——

她像是察覺我的異狀,似是準備接受評審的小學生,不安的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魚肉放入嘴裡,「怎麼了?是不是味道不對?」

搖搖頭,那張柚木方型餐桌前,我想我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覺得好好吃了一頓飯,「沒有,很好吃,真的!」好吃到我以為我已經找到照片裡殘缺的那一個角。

就是那種說不清也道不明的,關於陳年的往事的味道,回甘,卻同時略帶酸澀。

屋外冷風呼嘯而過,那罐都快被我瞪出兩個大洞的紅酒終於在黃美英的幫忙下開了瓶,望著她熟練的在我的杯裡斟酒的時候,我問她,「美英妳怎麼會想要來這邊開民宿?」我想,她的年紀這麼輕,也許是那一種擁有浪漫情懷所以願意遠離都市前往的熱血女孩。

所以當她沉下聲說著:「我喜歡海,很喜歡大海。」的時候,我應該要失望的說一句可以隨便應付過去的話當作收尾,卻忍不住望向她微歛的眼底,好像讀到了一點點愁緒,僅僅只有一點點,因為就在我想要繼續搜尋的時候,黃美英撇過頭,彎起眼角。

「那妳呢,泰妍,為什麼想在冬天的時候來這裡?」相較於我的問題,她的問句竟有那麼一點隨意到好像根本不想要知道答案的味道。

又夾起一塊魚,配著白飯吃了一大口,扯起嘴角,無法掩飾我對那間房間的喜愛,「因為我喜歡這間民宿的房間,剛好在網路上看到就來了,也沒想過季節的問題,其實冬天來也滿好的,沒有太多人,安安靜靜的——」安靜到可以專心思索過往,思索空白的那一個殘缺。

我想我的稱讚與喜愛給得毫不吝嗇,她卻只是低下頭,一個人灌下整杯紅酒。

我說錯什麼了嗎?還是她還在生氣下午我把她的車撞凹一個大洞這件事情?


06.
晚上特意不把窗簾拉上,靜靜望著那一片無垠的深藍色大海拍打礁石的聲音,拿過擺在床頭的手機,不知道為什麼,從海岸線綿延而來的不僅僅是想要遠離都市的心,接踵而來的都是關於那一角我缺失的記憶,十年之前十年之後,金泰妍還是金泰妍,但是我的生命不算完整,至於怎樣才算完整,說真的,這也是我深深思忖卻無從得到任何一點提示更別說是答案的懸問。

收起手機,想下樓喝水,卻發現黃美英坐在沙發,連酒杯也不拿直接抓起酒瓶就把剩下半瓶沒喝完的紅酒往嘴裡灌。

她在哭,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於是初訪東北角海岸民宿的第一晚,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伴著黃美英的低聲啜泣直至天明。

她的哭聲低啞而安靜,卻足以將心裡某一處空白填滿後脹痛難耐,像極我多年未癒的膝蓋舊疾,一陣一陣疼著。


07.
第二天早上,好不容易稍稍睡了一下,翻身,卻聽見黃美英敲門的聲音,「泰妍,起床了嗎?」

上前開門,黃美英不再彎起的眼角紅腫得不像話,我只好低下頭,故意揉揉眼,糊著聲應道:「啊?早安……」

她不由分說的把我牽到床邊坐下,這一次,水盆裡冒著生騰白煙的不是熱水,而是伴隨著藥草香氣的深黑色液體,「隔壁大媽特別告訴我的,說是用這個敷著會比較好,只是水會比較燙,妳要忍著。」藥草氣味並不難聞,像是淡淡的草藥混合而成,可那黃美英口中大媽特別告訴她的藥方卻讓我失了神,再一次的。

不過是認識第二天,黃美英再次蹲下身,深紅色鬈髮微微能看見髮根處黑髮長出的模樣,我穿著家裡那套尺寸略大的粉色睡衣有點尷尬的低頭望著她專心在我膝蓋上敷著熱毛巾的樣子,好半晌,我問,「妳……對客人都這麼好嗎?」

問完才發現這樣的語句似乎哪裡不對勁,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好險她彎起眼角自動接續我的尷尬,「是不是對客人那麼好我不知道,不過對一個把我車撞凹的客人這樣服務倒是第一次。」

「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一邊擰過毛巾在熱燙的藥草裡重新替我敷上毛巾,啞著的嗓音明顯是哭過了,我卻說什麼也不敢說破。

「那妳要賠償我。」

「那當然!Austin的車不常見了,後續維修保養什麼的我當然負責到底!」

「陪我去海灘吧,就在民宿走出去左邊的那一片海灘。」

「啊?」

「我說陪我去海灘走走當做賠償,OK?」

「當然!當然可以啊……」


08.
只帶著那隻再次開了飛航模式的手機,跟著黃美英的步伐緩緩走向冬日無人的沙灘。

第三次望著黃美英一頭深紅色鬈髮落在早晨的海邊,天空依舊灰藍一片,像是鬱積了很久回憶無法消散綿延至今,我想,這個世界上不管是有生命的人還是無生命的物,也許都在追憶彼此的陳年回憶,也許事到如今已經不再重要,只是確實有一段回憶在生命裡佔據以至於無法輕易捨去,所以,日日夜夜,有人追憶過往,而天空,烏雲密佈。

我不知道是烏雲佈滿了整個海岸線以致於踩在腳底上的砂都略帶憂鬱,還是黃美英的背影才是讓一切變得沉鬱的主因,只記得那一天的海邊,海風呼嘯,吹亂了我的髮,還有她的,然後,漫無邊境的海將我們包圍,像是世界上僅剩下這個角落,僅剩下我和黃美英。

那大概是一種只可意會的並肩,我們誰也沒說一句話,卻也不急著隨意找一句話作為開頭,就只是靜靜的並肩望著大海。

原想問她為什麼一個人半夜哭泣,但念頭一迸出腦海隨即作罷,並不是窺探隱私的無禮,似乎是我自己怕了,怕黃美英會說出什麼。

就像是每逢下雨我擔心的不是沒帶傘而是害怕膝間舊疾再次復發一樣,好像再疼下去就有什麼快要浮現腦海。

不自覺嘆了一口氣,轉過身,看著黃美英緊握著拳,眉頭深鎖。

拿起手機看了日期,忍不住低聲開了口,「美英。」

「嗯?」

「我明天和後天可不可以續住?」開始喜歡上這片海,喜歡晚上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似乎隱隱約約還有,那道總能緩解膝蓋舊傷的溫度。

她卻態度堅硬的轉過頭望向我,這一次,我連她的眸底是否有任何情緒都無從得知,「不可以。」

「啊?為什麼!」

大概是我的為什麼問的太像孩子在耍賴,又或者海邊風勢過於強勁,黃美英微紅著眼眶低下頭說出房間都被訂滿的時候,我睜大眼,迎來的不是沉默,是海風還有海浪拍打礁石的,令人難以承受的聲音。

低下頭,望著美英纂緊的指節都已發白,我很想說什麼,比如說明明冬天就是淡季妳不要騙我這種緩和場面的語句,可是當她鬆開拳頭的瞬間,這兩天反覆出現的陳年往事的味道挾帶著海水氣味鋪天蓋地而來。

美英的身後是一片灰藍色的天,沒有任何飽和度可言,以致於當她手裡那一角殘缺的紙片飛出手心的時候,彷若天地之間只有一個焦點,而我沒有任何理由偏離視線。

「金泰妍妳走吧,別問為什麼——」黃美英的嗓音沙啞落在風裡殘缺甚至瀕臨崩潰,那一句金泰妍喚得心碎,我想我是知道的,或者我該知道的,關於我殘缺的那一角回憶,乃至於她兩天來低身為我熱敷的情景。

縱然我該是知道的,可是一切的一切宛若從黃美英中心裡飛落的那一角紙片一樣,無法拼接。

緩緩走向黃美英,下意識咬緊唇瓣,一時之間,我竟只能問她,「妳……看過我的手機桌布?是嗎?」

「別問了,走吧——如果可以妳今晚就走吧,我沒辦法假裝,很累了,對不起。」黃美英費盡力氣才吐出的字句都破碎不成句,我想抓住任何一點點空隙好讓我破碎的回憶可以得到答案,應該說答案就在眼前,可是,我想追回的記憶,黃美英卻鬆開手。

「十八歲那一年的畢業旅行碰上大雨,遊覽車開到海岸邊的時候打滑失控翻下山谷,那一次意外讓我在醫院躺了很久,連畢業典禮都沒能參加……我一直在想,照片裡缺了的那一角,在我身邊的那個人,是不是對我而言很重要……美英……」海風呼嘯,我不知道這些藏了十年的話是怎樣完整傾吐,只是摻在海風裡逐漸消散,而黃美英顫抖的雙肩再次翻攪的是關於陳年往事的畫面,我想再說些什麼卻終究只能無語望著她顆顆淚珠清晰落在沙灘上,然後,海水順上海灘淹沒她滴滴淚痕。

不是每一句對不起都能換來一句沒關係,也不是每一句我愛妳都能得到相同的回應,那一天的海灘邊,她抓著我的衣角哭了很久,久到夜幕將臨而我不得不把她抓回民宿裡繼續哭,她說她那一年被我抱著一起摔出車外,只是第三天她便被家人送回洛杉磯接受治療,至於我的失憶還有傷勢她都是後來才展轉得知,她說她自責所以誰也不敢連絡,那一張照片是她偷偷在畢業典禮前跑回我的桌墊下抽出來撕掉的,她說,我應該要陪在妳身邊的不是嗎可是我走了,所以自責日夜累積最終只能避不見面,所以,她偷偷把回憶藏在網址裡,所以偷偷開了民宿好讓她可以在遠離都市的這裡想念一切。

所謂的陳年往事無非就是當回憶再次提起,已經無關痛癢,只是會知道就算黃美英手裡的那一個缺角隨著海風落入海裡,缺角早已慢慢補上,所以當她紅著眼衝上樓把我的行李丟在沙發上要我走的時候,我只是輕輕攬過不停掙扎的她,「都過那麼久了,況且妳的逃離沒有任何意義,妳是傻瓜嗎?」

「妳的記憶已經沒有我了,可我的人生都刻著妳的名字,我不想要這樣……」她說,她怕她會要求一份過於苛求的,在十年前是對等的愛情。可如今人事已非,只留她一人在回憶裡獨自記憶才是該走的路。

我是真的記不起當年的我們如何相愛如何一起在午後的鬧區一起吃一支冰棒,只是……

「其實這樣挺好的,我們都長大了,也沒辦法回到十年前的我們,各自扯平,重新來過,不可以嗎?黃美英。這一次我不再讓妳一個人獨自回憶了,時間軸上我陪妳,好嗎?」

她就這樣哭濕我整件外套,我說晚上再蒸一條魚好嗎,她只點頭不說話接著繼續哭,我又說晚上幫我熱敷好嗎,她還是點頭不說話並且哭得更加響亮,最後的最後我說那車子的錢我不賠妳了好嗎,她卻像是面臨備戰狀態的小動物一樣豎起耳朵抬起頭,腫著眼望著我。


09.
後來的後來她再次替我在膝蓋上敷上熱毛巾的時候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如果不是她當初執意要和我換位置坐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我笑著沒說話,只是問她什麼時候發現是我的,她擰著毛巾低下頭又嚷,訂房的時候接過資料就看見了,可沒有任何理由取消訂房才硬著頭皮接下。

我哦了一聲,說她佯裝要報案的樣子簡直可以報名奧斯卡獎,突然想起,這間房間的擺飾和設計和我高二那年畫在設計課本上的草稿如出一轍。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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