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
030
城之內博美在人潮不斷湧入的月台上試圖撥通晶叔的電話號碼。自從定居在這座城市裡，很難不有感於都市居民冷漠而可愛的共性，不輕易打擾旁人的疲憊與無助，共生共存的空間裡，何嘗不是一種貼心。
一如不會有人發現自己的生命已經被大門未知子打擾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像是每一縷呼吸裡都牽動著與她有關的回憶，這其實不太好，形同生命體徵的監測儀器明明發出提醒卻置之不理，身為一名經過專業受訓的麻醉科醫生，是她失職了。
晶叔的電話直到她擠入車廂被頭頂的白光閃痛眼角才終於接通，密閉車廂裡已經疲憊到班凱西極其細微的叫聲也能精準落入耳畔。
「喂？晶叔？怎麼了嗎？我現在要搭電車回鐮倉，我媽媽身體出了狀況，不好意思，可能暫時沒辦法過去……」
「那沒事了博美，天堂院長說晚上想見一下未知子，順便談談明天早上的手術，但是她的電話都沒人接，我只是想問問她有沒有在妳那裡？」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讓休息日不太聯絡的搭檔成為責任制的一部份，不知道該不該要求更多加班費。城之內博美夾著電話，壓低音量，「我出門的時候大門醫生還在我家，之後就沒再聯絡了，抱歉晶叔，我下車以後再打給您。」就算是小舞，也不需要二十四小時全面盯哨，許多年前第一次說出不想要再被牽扯這樣的話，如今回想起來更像是某種惡作劇意味極濃的一語成讖。
惡作劇的範圍更是肆無忌憚擴及到她的私人生活裡，投訴無門的那一種。
電車行至中途忽然因為不合常理的剎車聲尷尬卡在站與站之間，過了幾分鐘才傳來廣播聲響表示正在請工程人員排除機械故障的狀況。看不見家鄉的海岸線，乘客索性挨著旁人的疲憊靜靜等待時間走過。身為其中一員的城之內博美，低頭拿出才剛掛斷通話的手機，發現左上角的訊號欄位空蕩一片，連最基本的半格收訊也離她而去。
困在停格的軌道上，城之內博美無奈扣著拉環，封閉空間裡不提供任何娛樂休閒活動，除了思緒尚且可以自由。這場鬧劇像為了讓她正視母親漸漸走向時間末尾的年邁身軀，以及大門未知子早已越線的身影，即便揮之不去早已經是事實之一。
或許生活直到她躲過腫瘤的威脅之後，才終於將那些強迫自己不該貪心後的反作用力一次性的回饋，像是說好長大以後就要離開家，又或者說過和大門未知子只當不太熟的同事就好。
此時此刻宛如僅剩流動的雨水擁有絕對的自主權，隨心所欲滑過車窗，斜斜掃落最後一抹光亮。
城之內博美忽然想起那個她，想起關於之一與唯一的問題，明明沒人提起，卻像是在難以察覺的時間裡謄上她自己的解答。
手機上多了一格訊號，城之內博美嘆了口氣，修長手指飛快在螢幕上敲打訊息，指尖不小心傾瀉過剩的私情，好險車廂足夠擁擠，可以封鎖秘密。
「大門醫生，晶叔找妳，別讓他擔心。」
時好時壞的訊號連傳送結果也顯得撲朔迷離，城之內博美收起手機，只在幾分鐘後聽見不遠處的車廂傳來一陣細微的騷動，可能是誰又撞到誰的肩膀，這種每天都在車廂上演幾萬次的日常。
＊
傳了一封不知道有沒有正確投遞的訊息，來不及再撥通晶叔的電話，晚上十點半走出車站以後，被間宮真矢逕直堵在票匣口，向來溫柔的前輩難得被這場雨逼得進退失據，拉著她的袖口就往車的方向走，雨痕濡濕肩頭，把過去這段日子裡混亂纏繞的思緒悉數攤開。
「阿姨好像答應了，暫定是明天早上。」待城之內博美乖乖坐進副駕駛座扣上安全帶，發動的引擎聲微微驅逐車內的潮濕氣味，間宮真矢深深吸氣後忽然說道。
「答應什麼？」城之內博美轉過頭問。光影在應該要熟悉的街景裡模糊、扭曲，終至斷裂，微微刺痛眼角。如果她還有一點點多餘的心思，也許會發現家鄉其實早已經磨去青春時留駐在心底的模樣。
「手術啊，我一直找妳就是要談這件事情，我等等直接載妳到醫院吧，讓妳看一下CT掃描的結果，畢竟妳才是阿姨身邊最重要的支持力量，從擴散程度來看，我的建議還是只有一個，就是別繼續拖下去，關於主刀醫生的部份，我等等也會讓妳看看資料……」
被腫瘤叨擾的那段時間裡，城之內博美一直以為生病終歸只是自己的事情，疼痛絲絲縷縷的襲來，不會有人幫忙承擔也與任何人無關。是她錯了。
時間在這裡走得很慢，慢到晚上十點以後的任何一點光源都顯得刺眼，對向來車的燈光掠過間宮真矢看不出情緒的臉龐，「怎麼了？還有什麼問題嗎？還是有別的事情讓妳煩心？」她問得極輕，問句裡更多的是篤定。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只是有能力把她好不容易挪出來的縫隙填滿，有點糟糕而已。
「不重要嗎？」
「還好——」
「像是該不該讓別人照顧妳，是關於這類的煩惱嗎？」
「當然不是了前輩，前輩怎麼忽然說起這個？」城之內博美情急之下伸手擺弄車窗開關，開闔之間闖入濕黏冷風。
「之前我去找阿姨的時候聽她告訴我的，她說妳一個人在東京，雖然離鐮倉不遠，但總是沒人陪在妳身邊，她有點不放心。」方向盤轉了俐落的圈，下一個轉角也許就能沿著海岸線開往醫院，間宮真矢如實地轉述關於一個母親一輩子也放不下的擔憂。
城之內博美不禁笑道：「我現在很好，工作和生活都很努力，而且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一定需要有人陪在身邊，前輩難道不認同我的想法嗎？」
「我認同這樣的想法，但不認同妳把這樣的想法套用在自己身上。」間宮真矢的犀利一如既往，但也不是每個人都值得她這樣犀利說教。
「前輩……先別談這個了，這不重要。」
「但是對阿姨來說，比起她的病，這才是最重要的吧，以前我過去家裡看她的時候，她偶爾也會聊起這件事情。」
自從成為母親。自從成為像母親那樣的母親，每每看著自己離家以後慢慢扛起的堅強最終只能丟盔卸甲，以致於年少時候莫名與母親發生了幾次衝突，大概也只是害怕年輕氣盛的執拗會被沒收。
城之內博美不再接話，家鄉的時間慢得宛若靜止一樣。手機裡的訊息匣裡也沒有任何回答。
＊
母親的病房被安排在角落邊間，隔壁床位暫時空下的雙人病房，凌晨時分的窗只倒映著城之內博美漸暗的目光。
幾分鐘前還在眼底留下殘影的CT掃描顯影的是母親這些年來累積下來的每一句我很好，原來都是過於無暇的謊。為人母後的必備技能之一。
病房裡不適合喧嘩當然也不該嘆氣，大腸癌第三期，是在東京工作時早已習慣的病名。城之內博美掌心裡握著開啟靜音模式的手機，偶有母親細碎不規律的呼息聲掠過與其他醫院並無二致的藥水氣味。
還是沒能收到任何回應，電話或者訊息都像是朝著深谷裡丟下的石頭，沒有回音。
城之內博美索性縮在陪診椅上，就著床頭微弱的白光想起出門前沒有答應給予的擁抱，不給擁抱，但大門未知子的外套就穿在身上，某種程度上其實與擁抱無異。
於是迷迷糊糊陪在母親身邊暫時卸下戒備與疲憊，想起前輩提醒了手術排在早上七點，術前評估在博美妳還沒回來以前已經準備就緒，換洗衣服我也幫阿姨帶過來了，博美妳不用太擔心……
不用太擔心，只是似夢非夢的朦朧邊緣像被誰輕輕拉扯，從幾年前桎梏的破敗巨塔裡將她一把拉出困境——那邊的麻醉醫妳過來。
相同的音調不變的語氣，只有更動些微字句。
睡在那邊的麻醉醫妳快起來，該去準備了——
？
城之內博美半瞇著眼，乾澀眼角莫名被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她擅自闖進，猛地瞠圓了眼，下一秒卻被她的指尖抵住唇瓣。
「噓！阿姨還在休息，別吵到她。」風衣上沾著細小水珠，霧氣未散，大門未知子順勢牽過兀自迷糊的城之內博美就往病房外走，熟悉的紅底高跟鞋小心翼翼踏出病房，把人拉到護理站旁的樓梯間，清晨時分聽不見任何早安與問候。
「大門醫生！妳不該在這裡！沒有看手機嗎？晶叔在找妳呢……」還沒睡醒，換氣不順，城之內博美只能在深深吸氣後繼續：「等等不是就有一台手術嗎？」
大門未知子斜靠在門邊，好整以暇地點點頭：「嗯，是有一台手術，一台需要妳在我身邊的手術。」
惡作劇意味極濃的一語成讖還包含幾個月前對著大門未知子說的那句，很多事情確實無能為力。對於那些應該要狠狠砸向大門未知子卻未果的怒氣，城之內博美確實無能為力。
大門未知子總是那樣，誠懇而清澈，教人難以生起氣來。
「妳這樣臨時消失等同於違約，晶叔好不容易才幫妳談好了合約，大門醫生……」
封閉樓梯間迴盪的尾音被大門未知子硬生生鎖在角落，右手前臂處的紗布微微露出一角，「現在在我面前的麻醉醫生妳啊……」
反客為主的溫熱氣息拂搔過城之內博美升溫的臉頰，別過頭，躲不過大門未知子從來就不願拖泥帶水的進逼。
「閉嘴跟著我進手術室就對了。」大門未知子輕輕退開距離，暫時放城之內博美一條生路，開始扳起還帶著擦傷的手指：「CT掃描看過了、主刀醫生那邊我也溝通過了、妳大學時候的前輩我也打過電話了，除了還沒跟阿姨打招過招呼之外……大概就差妳了城之內醫生。」
「妳到底在想什麼？」
被指名的麻醉醫生，失控高揚的音調最終被好整以暇的外科醫生輕輕放下。
大門未知子煞有介事的將食指與中指弓起，作勢指向城之內博美，嗓音分明：「在想既然有那麼多生命是我無能為力的，那就更該好好看向眼前。既然妳要活得比我長，我們就不該讓彼此失望。」
城之內博美決定從這一刻起開始討厭起樓梯間，不像頂樓，空曠遼闊只容納日落前的陽光與強風，過於密閉的空間如同大型生命監測儀，不用親自覆誦心跳脈搏的數值便已經在大門未知子面前同步。
「妳快點回去，天堂院長那麼看重妳，妳怎麼可以留在這裡，合約丟了怎麼辦？」
大門未知子撇撇嘴角，被單親媽媽的倔強惹得不耐，看向手腕上的錶，「因為我現在在這裡做的事情都需要醫生執照，這是我的選擇。況且天堂院長也不是像妳說的那樣，別把我當笨蛋。好了，該去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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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的選擇。
城之內醫生，麻煩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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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吃飽了跟冷靜下來是兩回事，有鑑於後者遲遲沒能獲得解套，可能要再多寫一章，很多話都還沒說清楚，一次說完又會分的有點怪怪的，抱歉～
2.雖然快寫完了但根本沒摸索出個所以然，好苦惱。難點一是節奏，難點二文字密度，因為本來沒有主線這件事情，結果。感覺要完蛋。
3.城門也是一如既往的有愛耶顆顆。
4.晚安謝謝，請再忍忍，馬上就～QQ好想趕快寫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