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少開lofter,如須聯繫請稍候~

My Fair Lady

My Fair Lady

李順圭急急忙忙狂打了二十通越洋電話的那天,黃美英塞在擁擠長型壓克力版搭建出的階梯椅間,再過兩分鐘,2016春夏新裝發表會就要開始,她沒有精神虛擲時間陪李順圭選定下一次要一起吃的下午茶,更不想聽她抱怨某某難搞的模特兒是怎樣破壞她的攝影構圖,以致於廠商每一期送來的雜誌最後都被她送給小鹽作為抓板使用——


黃美英沒有時間。


時間是敵人只許並肩不可以擅自擁有。


擔任知名復合式精品採購的這幾年,黃美英跑在時間前頭不曾喘息懈怠,她沒有在時尚專欄大放厥詞的興趣,只用比別人多一倍的時間精準預測下一季的潮流,而後等待她人跟隨並佔據大大小小街拍版面,別人眼裡她的生活是五彩萬花筒裡任意轉換形狀的紙花,紙筒轉兩下就是別出心裁的花樣,沒人知道她害怕被時間迎頭追上之前得用盡多少力氣拔腿狂奔,就連多年好友李順圭也說,黃美英妳飛那麼多地方看那麼多秀,過得未免太滋潤——


無奈敵不過李順圭的攻勢,黃美英夾在濃郁迷亂的香氣裡打了兩個噴嚏,接起電話的聲音幾乎陷進香水氣味中難以脫身:「順圭怎麼了?有什麼事晚點說好嗎?」


「等等結束記得打給我,有急事,超級超級緊急,一定要妳幫忙。」


李順圭的焦躁在電話那頭疾行,穿過海洋潛入節奏強烈燈光精緻的秀場內,黃美英掛上電話後想,如果不是李順圭和崔秀英又吵架了需要點感情咨商,再不然就是小鹽又把貓砂刨的到處都是讓她氣憤難平,除此之外她們的生活其實枯燥乏味一成不變,像是來往的時間不小心按下了重複播放鍵,1.25倍速。


連再見也來不及說,舞台架上的燈光聚焦在T台底端的舞台處,頎長高挑的模特兒行雲流水抓住節奏,新一季單品貼在肌膚上,剪裁、配色、材質,彷彿ㄧ段精準無誤的預言,撞進台下買手們龐雜的眼底待價而沽,黃美英也不例外,上司權侑利向來信任她的眼光,她不疾不徐記下品項準備下單,不理會晚宴包裡的手機持續震著疲弱節奏。


如果明天不是世界末日,李順圭何必如此著急?



黃美英早早逃離會後派對的香檳氣味直奔回酒店,高跟鞋也沒脫,就著窗外未歇的霓虹撥通了電話,索費不貲的國際話費,就不要只是回國以後見面便能暢談的無聊瑣事——


黃美英耐下性子待李順圭接起電話,遠離秀場的目不暇給的雜沓,窩進沙發,隨手撥弄窗紗:「到底怎麼了?」


「黃美英妳終於忙完了!」


「有話快說⋯⋯我明天搭早班機回去,今晚要早點睡。」視線半掩,睡意悄悄入侵,黃美英精緻勾勒出的眼線下有一雙走在時間面前甚至連疲憊也不被允許的眼睛。


李順圭先是咳了幾聲清清嗓子,宛如隔著寬大海洋的另ㄧ頭,她也正襟危坐似的,「就是啊⋯⋯崔秀英那邊這次有個企劃,想改造素人,目標是在一個月內成功讓被改造的對象可以登上W雜誌的封面,妳要怎麼改都可以,因為妳看人比較準,想請妳⋯⋯」


「嗯,沒問題,那我回去再談⋯⋯」好友請托沒什麼不能答應的,沒有不能改造的素人,雖然一個月的時間稍嫌倉促,不過還是可以的,黃美英想。


「等等!」


「嗯?」


「還有⋯⋯還有事情沒說完⋯⋯」不合常理的囁嚅飄過古舊街道紋理攀上玻璃窗,李順圭語氣一轉,頗有認罪的意味。


「怎麼?」


「那個⋯⋯對方想問妳⋯⋯想問妳冰箱裡的冰淇淋能不能吃?」


黃美英猛地瞠圓了眼,騰坐起身,拉高音調問道:「李順圭妳什麼意思!」


花一趟越洋電話的錢絕對不是為了惹怒精疲力盡的獅子,李順圭縮緊肩膀緩頰道:「哎喲美英,那人說租約到期原本要回老家不待在城裡了,但我跟秀英都覺得她質挺好的,所以⋯⋯」


深深吸氣,偌大寬敞的客房聽不見空調運轉的惱人聲響,只留下黃美英扯開嗓門撕裂電話的餘音:「李順圭我給妳門鎖的密碼不是這樣用的!」


「好啦好啦好啦妳不要生氣,我有跟她約法三章,我說女主人很兇脾氣很差,要是敢亂動試衣間她就完蛋了,妳看我多幫妳著想啊!而且我和秀英打了賭,我賭妳一定有辦法改造成功,千萬別害我輸知不知道⋯⋯」


女主人很兇,脾氣很差。


理智線終被時差與困倦繃到極限然後斷裂,黃美英不知哪來的力氣,將越洋對話的額度悉數用來怒吼:「呀——李!順!圭!妳剛剛說誰脾氣很差!」


回國以後是不是該直奔警察局報案,說有人妄想動她最愛的冰淇淋又鳩占鵲巢擅闖民宅,共犯還有兩名,李順圭崔秀英,通通一起逮捕算了——



回國班機起飛前的半小時,崔秀英好聲好氣傳了一封圖文並茂的正式郵件,隨附的附件檔案裡有一張手寫履歷表的掃描圖片,字跡工整娟秀,唯獨簽名處硬是飛出一隻不明所以的小蝴蝶,明晃晃險些佔據其餘版面。


金泰妍,1989年3月9號生,出生地全州,藝術高中畢業未再升學,假日會在鬧區街道擺攤為人畫素描賺取生活費⋯⋯


最喜歡的設計師:沒有。


最喜歡的牌子:隨便。


不可或缺的單品:素描本、畫筆。


⋯⋯


黃美英忍住歎氣的衝動靜靜將淺藍色原子筆勾出的油墨一一細讀,履歷表右上角的兩寸大頭貼照看不到露出清晰眉眼的人臉,畫面裡足足被棒棒糖迫近遮去大半,儼然是整人節目的情節與規格,她開始要懷疑照片裡模糊不清的那雙眼睛是不是李順圭隨手合成貼上去的——


她不該早早到機場辦理登機手續而忘了先改機票日期,或者目的地——


隱隱約約的不好預感尾隨黃美英一路翻山越嶺回到熟悉的語言區,過了安檢出了海關,一直到家門口也沒有消褪的痕跡。


市中心靜巷內的三十坪公寓沒有五光十色的流光渲染,七樓高的視野附贈陽台上的木製平台,供她暫時游離於時間之外,當時心心念念的除了陽台,還特別打造專屬試衣空間,這些年來自行購入的、廠商每ㄧ季主動送上的,都被她仔細分類宛如靜置的秀場,只差沒有音樂燈光與貓步。


黃美英歎氣後在密碼鎖上按下0801的指令,門鎖嗶的一聲迴盪廊道,開門後沒有預期中的女孩偷吃她的冰淇淋,握緊登機箱的手心終於卸下防備,慶幸屋內沒有任何翻動的跡象,除了沙發邊多出一只把手脫落斑駁佈滿刮痕的畫盒,幾天前出門前來不及丟掉的回收空瓶也不見了——


好吧,她可能誤會那個「金泰妍」了。


只是此時此刻城市內的片刻鉛華早已洗盡,時鐘指針越過午夜,為什麼這個時間「金泰妍」還有理由在外面遊蕩不回來?該不會李順圭找了個不良少女⋯⋯


唉,算了。


暫時還不想整理的登機箱就擱在門邊,拉桿長長拉出擋住電視櫃前的抽屜,任憑吊牌還留著異國某款異樣香氣,黃美英換上居家服進了浴室,才發現舉凡牙膏、洗面乳,全被「金泰妍」擠出不成比例的形狀,可以想像對方雙手不假思索從中間恣意一壓的情景,簡直失序脫軌還打亂她的生活規律。


重新將之由後往前推向前端,看見飽滿的瓶身佇立在玻璃架上,黃美英滿意的彎著眼角笑了笑,轉身才看見整盒化妝棉徒留空蕩紙盒——


什麼改造素人,什麼打賭,黃美英氣沖沖套上外套鑽入晚秋的冷空氣裡,連帽外套蓋住凌亂髮絲,忍不住在心裡盤算應該照行情價收「金泰妍」房租,不含水電,網路費依流量計價才對。


到底都還搞不清「金泰妍」究竟何許人也,黃美英匆忙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商店抓了盒化妝棉就走,長途飛行導致分泌失調的容顏底下有她自己過於熟悉的疲憊,來不及細看,一路低頭循著燈影向家的方向前行,直到某款寫著「Old Star」的盜版帆布鞋映入眼簾,鞋邊膠條黏著技法極差,甚至露出熱融膠痕跡,應該是大量批發的便宜貨,不比經典款的帆布鞋,近期推出七零年代復刻版本又在時尚界掀起風潮⋯⋯


「喂!把錢交出來——」


對方粗劣的嗓音混著尼古丁作嘔氣息,黃美英斜眼輕睨,路燈昏黃燈影籠罩面部表情不清的男人,唯獨寬厚肩膀下的深黑色T恤藉著光清晰了起來。


真是夠了。


翻印材質被洗衣機攪出裂痕,把胸前GOOD BY AIR的字跡扯到支離破碎,黃美英挑挑眉,也不搭理,佔據思緒的是好好的HOOD BY AIR是怎樣被扭曲成幼稚無理的樣貌,最好別說那是對品牌的致敬,至少材質也得下功夫而不是沈溺於無知的兒戲⋯⋯


黃美英兀自思忖之際腳下步伐未停,被延伸至街尾的身影跟隨街燈的足跡緩移,可黑影之後是男人碩大的黑暗籠罩而來,反應不及更手無寸鐵,卻在轉身之前聽見對方吃痛悶哼的聲音,再然後⋯⋯掌心已經落入陌生的溫度裡,不算寬厚也不夠溫暖深秋寒涼,只有那道聲線清亮闖入耳畔。


「快跑啊妳還有時間研究他穿什麼喔!他身上有瑞士刀欸!」


光影被陌生的溫度牽扯晃動,在靜巷內塗著單向通行的柏油路上,黃美英一頭霧水抱著一盒快要被自己捏扁的化妝棉,隨著對方刻意微調過的節奏大口吐納不穩的氣息,像是品味極糟的無聊男子並不是造成追逐的禍首,是夜色不經意驅使,是她難得流年不利。


默契不佳且陌生的步伐終至踉蹌,黃美英好不容易用力扯痛對方的掌心,雙雙停在公寓鐵門前,低頭看見那個人的Dr.Martens彩繪短靴,誇張豹紋圖案,是她不太會選擇的款式。


「妳剛剛差點就要死了知不知道,要是他要不到錢可能會把妳殺掉的,殺掉還只是小事⋯⋯如果他除了劫財也想劫色那妳⋯⋯」神秘兮兮的尾音在粗重的喘息之後響徹街巷,煞有介事的竟聽得出幾分誠懇。


「呀!」


手裡的化妝棉紙盒被黃美英用力一壓塌陷了一小角,放聲大喊試圖質疑深夜裡的一切荒謬,卻反被那雙奔跑後泛開熱度的掌心摀住嘴巴。


「妳小聲一點,大家都睡覺了妳這樣會吵到別人的——」


到底誰才是不懷好意的搶匪?


黃美英蹙擰著眉,惡狠狠咬住對方虎口,惹得眼前紮著馬尾的金髮女孩咬緊牙,吃痛卻不製造任何一點喧囂。


不會有人知道,向來被時尚界視為指標的復合式精品店首席採購,午夜時分殘妝未卸,狼狽在自家門口咬住陌生人的虎口,重點是那個陌生人幾分鐘前才帶著她穿梭於冷空氣裡躲避驚險劫難。


「咬夠了沒?妳是獅子喔?咬這麼緊,我又不是羚羊。」語帶戲謔,聽不出一絲慍怒。


黃美英就著不遠處街燈投下的昏黃燈光,陰影印出對方逐漸清晰的眉眼輪廓,眼角有好整以暇的笑意,只好尷尬「鬆口」,向後退了兩步,問道:「妳怎麼知道那人是壞人?」


「這個時間在街上跟妳要錢,口氣又那麼不好,如果不是壞人,難道是公益募款?」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根棒棒糖,臉頰鼓出小圈,笑著轉身,從短板運動外套的口袋裡拿出沒有任何吊飾的鑰匙,略生澀試了幾次才終於打開大門,又道:「這麼晚了妳有地方去嗎?」


見黃美英不說話,女孩問道:「還是妳也住這棟?」


黃美英點頭,跟在後頭進了門。


午夜過後習慣熄了公用空間的燈光藉以節省公共電費,黃美英伸手按下電梯,沒再答話。


女孩唇齒之間溢滿甜膩棒棒糖氣味,圍繞狹窄電梯之間不容閃躲,自顧自開口:「我住七樓妳住幾樓?不過我只是暫住⋯⋯」


哦——


「是喔,為什麼只是暫住?」化妝棉盒再次塌陷另外一角,無辜被黃美英緊捏在手裡。


「這有點複雜⋯⋯對了聽說七樓那女主人很兇,妳認識她嗎?平常會不會遇到?因為我剛來什麼也不知道⋯⋯」


電梯轟隆的空調聲響在深夜交雜女孩嘴裡的糖果味道,黃美英索性向後靠向把手,細聽女孩脫口的長句中偶有發音不清的情形⋯⋯


唉。


刷通電梯門禁卡,伸手按下七樓按鈕,狹仄的電梯內,化學香精的甜氣淹上衣角,黃美英笑著抬頭,反問:「妳說呢?」



金泰妍從不知道不過七層樓的電梯距離,背後也能涔出薄汗,她低下頭跟在黃美英身後看女主人親自按下密碼鎖,進門差點被拉桿未收的登機箱絆了腳。


「是順圭擅自讓妳來的,不是我的意思,妳不要誤會了。」幾分鐘前狀似張牙舞爪追捕獵物的獅子收攏鋒利爪子,微啞嗓音輕輕在深夜蕩開,雙頰兩抹不尋常的潮紅。


垂下幾綹散亂髮絲,三十坪大的空間瀰漫淡淡香氣,是金泰妍不曾遇見過的款式,綻開梨渦笑道:「我知道⋯⋯一個月的時間嘛!參加完計劃我就走,妳不要擔心,不過如果不方便的話沒關係,明天我就再去找房子⋯⋯」


長途飛行壓塌的頭髮隨意向後撩撥,黃美英兩道眉毛再次擰起皺折:「不用了,這麼趕的時間得密集訓練才行,只要妳別搗亂就好。」視線粗淺游移,要登上封面未必需要徹頭徹尾的再造,也許只差一點點細節的定型。


長途班機落地後的疲憊,擋不住黃美英工作上不曾停歇過的思緒,走到書房抽了幾本雜誌放在茶几上,看向始終佇立在門邊的金泰妍:「這幾天先把這幾本雜誌看完,我們沒什麼時間了。」頓了頓,漸弱的尾音淺淺回流:「對了⋯⋯我叫黃美英。」


含在嘴裡的棒棒糖漸漸消融成就口的甜膩,金泰妍抿抿梨渦,還是笑,「我知道,李小姐跟我說過妳,我是說⋯⋯除了個性方面,她說妳幾乎可以決定這座城市裡人們的穿搭走向⋯⋯」


時間不早了,黃美英轉身走進浴室前,急忙回嘴的語句若不是刻意放緩節奏,任誰都知道那是不折不扣的氣急敗壞,她說妳別聽順圭亂講,誰脾氣不好了。


所以剛剛到底是誰發狠咬住虎口只差沒有撕裂。


對金泰妍來說也不見得是件輕鬆的差事,和黃美英的關係未明,陰錯陽差的強行加諸彼此不長不短剛好一個月的同居關係,當初李順圭小姐在合約上載明,企劃完成後也有機會可以簽約平面模特或者其他經濟公司,最重要的是報酬不低,是她頂著風吹日曬雨淋為人作畫多日也賺不到的錢,她需要。


等黃美英洗完澡穿著粉紅色寬鬆睡衣走出浴室,金泰妍早已自動自發把床墊鋪在沙發邊,斑駁畫盒不離身擱在一旁,不知何時黃美英已經坐到沙發邊,毛巾擰乾半濕的髮落下幾滴水珠。


「妳是學畫的?」


「嗯。」


「平時就喜歡這麼龐克的風格嗎?」也許可以往Vivienne Westwood 的方向走,又或者⋯⋯


金泰妍抬頭啊了一聲,嚷道:「現在不是應該休息了嗎?妳還談工作?」


就算不喜歡在主流媒體發聲也不太接受採訪,黃美英也絕對不是那麼容易就被某個人輕易堵到語塞的等閒之輩才對⋯⋯


一時之間髮尾水珠滑落濡濕了沙發ㄧ角圈出水痕,散開沈默的漣漪。


黃美英習慣跑在時間前頭,瞬息萬變的時尚疆域容不得ㄧ秒遲疑,遂急忙搶白道:「我們沒剩多少時間了金泰妍,妳知道W雜誌的市佔率有多少嗎?平常要請順圭幫忙拍照的人都得提前一年敲檔期的,妳不要覺得這是什麼輕鬆的事情我說妳⋯⋯」


她的短期同居人什麼話也沒說,抓過沙發抱枕隨意ㄧ躺,涼被蓋過腦袋瓜只露出上方小撮金色髮絲——


「喂!我在說話妳現在是怎樣——」


「晚安囉美英,很晚了妳也快睡。」金泰妍嗓音悶在薄被裡伴隨不再陌生的氣息,既然要同居一個月,那麼連名帶姓的喊未免太過生疏了些。


徒留黃美英尷尬斂下欲語的殘句,回臥房前還不忘替她關上客廳頂燈。



長途飛行的時差顛倒黃美英向來平穩的夢境,夢裏一望無際,只在遠方泛浮起淡金色的光點,隨著她走近而漸漸聚攏,沒有可以回頭的理由,卻也沒有探索的衝動,她在光暈的半徑範圍內進退維谷,然後⋯⋯然後吐司叮一聲精準彈起弧度後傳來的香氣叫醒她不曾安息的心神。


那是一個金色的夢。


黃美英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視線裡模糊氤氳的殘影不聲不響走出房間,等她回過神來坐起身,看見昨晚睡前不經意亂丟的幾件衣服早已被折疊整齊放在一旁——


連拖鞋也沒穿赤腳衝出臥房,幾乎全新的圍裙還帶著嶄新摺痕,此刻被金泰妍穿在身上尺寸適中——


黃美英視線最終停留在金泰妍髮梢那抹和夢境中如出一轍的淡金顏色,雙手尷尬環胸,剛睡醒的嗓音低低的:「妳在幹嘛?」


「妳很少用廚房喔?東西怎麼都是新的?」金泰妍轉過身,粉紅色卡通圖案圍裙襯著亮金色鬈髮,視覺上不太和諧的組合。


「我很忙⋯⋯」頂著一頭亂髮的黃美英打了一個哈欠,含糊著語調回應。

金泰妍哦了一聲,平底鍋裡的歐姆蛋形狀完美味道不知合不合黃美英胃口,但一定不會太差。


「那以後有需要我可以幫妳,收拾家裡或者煮飯洗衣——」


「妳又不是來我家當幫傭的。」


房裡的拖鞋陡然間整整齊齊出現在眼前,金泰妍不置可否聳聳肩,「但妳也算幫了我一個忙,不然我現在應該早就回老家了,對了,穿鞋吧,地板涼。」


「有這樣的心就先把那幾本雜誌都讀完了再說,還有,聽說妳如果有被簽約之後也可能在圈子裡發展,有些儀態還有說話發音都得重新訓練過⋯⋯」


「先去刷牙再說好不好?妳是工作狂哦美英——」雙手揩過圍裙,關了抽風機,從來只擺著水果與雜糧麥片的餐桌上第一次滿溢食物香氣,喚醒清晨始終顛倒的時差。


黃美英再次語塞,並且毫無反駁的能力。


早上七點半,餐桌彼端的那張椅子第一次多了別人的溫度與眸光駐足,黃美英不安抬頭,「等妳把雜誌都看完了,過幾天有場國內設計師的秀我再帶妳一起過去⋯⋯」


「黃美英——」


「嗯?」


「妳很喜歡粉紅色?」


「不行嗎?」


「沒有⋯⋯就是問問。」


眼前是昨晚才帶她在城市靜巷內拔腿狂奔的女孩,亮金色的頭髮要能找到百搭的衣服不是很容易⋯⋯重點是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她將無孔不入置於她的生活裡,不管是福是禍,反正她是躲不過了⋯⋯


出門前提醒金泰妍今晚不用煮飯,她和上司有約,最重要的是,記得把雜誌看完,各自挑出十種搭配,寫明優缺與自己的意見。


嘩嘩水聲流動險些蓋住黃美英落在門邊的叮嚀,金泰妍連聲說好,聽見關門聲響才想起竟然忘了問黃美英家裡的吸塵器擺在哪裡。



回到公司發現權侑利老早就知道這件事情,和崔秀英李順圭等人口徑一致,皆認為把金泰妍交給黃美英改造是最好的選擇,不忘稱讚金泰妍不失為一塊璞玉,雖然沒辦法真正走上伸展台,但作為平面模特兒而言,前景仍舊十分看好——


黃美英啪一下把辦公桌桌緣敲出聲響,忍不住回道:「妳們一個兩個趁我在國外忙就這樣陷害我,真的很不夠意思耶——」


「但是那個金泰妍確實是不錯的人選,不是嗎?」權侑利笑著反問。


狠狠瞥了權侑利一眼,黃美英雙手抵住辦公桌,侵略性極強的眯起眼:「要把龐克少女改造到可以上W雜誌很有挑戰性,但也得看她悟性如何⋯⋯」


為什麼當年會大膽任用資歷不足的黃美英為公司內首席採購,權侑利如今再回想的確像是場不計籌碼的豪賭,事實證明她的直覺精準,這麼多年來從沒出錯過,現在也不會有例外。


「我跟秀英她們會好好等的,對了,晚上七點準時約在我們常去的那家餐廳,這趟出去辛苦妳了。」沒有盛氣凌人的迫近語調,磁性聲線細細鋪展她們工作之外一起並肩這麼多年的革命情誼,當然,如果能更進一步那就更好了。


黃美英嘆了口氣,向後倚向沙發,暫時不用追逐台上模特兒在聚光燈下游動的身影,眸光少了些許水分似的低低垂斂:「不辛苦,只是侑利,這幾年那麼多平價服飾品牌和精品合作,我們定位出的客層真的可以撐過去嗎?會不會到最後大家都不理我們了⋯⋯」


「只要妳的眼光仍然可以左右城市裡的流行脈動就沒什麼不可以,如果妳怕,那麼金泰妍這個案子就好好做吧,說不定她紅了以後連帶著也能讓我們受惠——」


她姑且聽之。



入夜後高跟鞋踏在盛滿焦躁疲憊的人行磚道上,黃美英才想起壓根沒有把金泰妍的電話存進手機裡,不曉得她有沒有認真把雜誌看完做筆記?


如果對方品味其實不至於那麼糟只是不懂搭配,也許不用一個月,也許下週就能搞定解決,好讓李順圭早早選定整體視覺風格,不用Vivienne Westwood也沒關係,這一季的D&G表現同樣不俗⋯⋯


忽然之間權侑利手裡還拿著車鑰匙,在指間繞了幾圈後順勢握進掌心,笑著在黃美英面前揮了揮:「黃美英——妳又在想工作的事情了?喂我在叫妳啊!妳就是這點不好——」認識這麼多年,就算是在她面前,黃美英仍有多數時候不肯停止與時間競賽,試過很多方法企圖瓦解她的強悍,可惜不得門道,就連歲月也不肯幫忙。


也許黃美英一直都在等著別人來解救,總之不是她,權侑利想。


即便這麼多年她們擁有不少相同的默契,譬如習慣用餐小酌的餐廳,落地窗邊的位置隔絕遠處悠揚的音樂,在這座城市裡跑得太累,暫歇以後只想靜止不動,看城市行人踏著什麼樣的步伐節奏,又要往什麼樣的目的地汲營,大概是為了準確洞悉時尚風向的預備動作之一,是以她們少了很多機會談談生活,像是不論怎樣賣力也走不進黃美英心底。


如今黃美英的心底彷彿不知不覺被哪個誰悄悄走近,她知道黃美英渾然未覺⋯⋯


權侑利歎氣。


「侑利怎麼了?」


搖搖頭,就口的水杯幾起霧氣,抿緊嘴角:「沒事⋯⋯看菜單吧,妳每次回來不是一定都要吃⋯⋯」


黃美英倏地站起身,椅腳摩擦地面發出嘎吱音節,她不曾如此失態,從不。


疑惑隨著黃美英的視線望向窗外,來不及詢問細節,她眼裡優雅從容的下屬兼多年暗戀對象,穿著一襲Ferragamo連身洋裝一路跑出餐廳門口連背影也不願留給她——


別問黃美英這是為什麼,該問為什麼金泰妍一頭金髮在夜色甫萌芽的城市裡依然耀眼扎人,尤其當她穿著那雙彩繪短靴和人扭打成一團的時候,一切荒謬脫離黃美英的生活常軌卻教她不得不被捲入其中,這樣的流年不利就算只需要一個月便能解脫,不啻為另一場折磨。


高跟鞋一點也不溫柔磨痛腳後跟,黃美英差點陷進路邊的水溝蓋裡狼狽摔倒,好不容易一把抓住金泰妍,卻反被她一個反手推倒在地。


「金泰妍!不要跑!」趁勢扯緊金泰妍那件品牌不明的運動外套,黃美英失聲大喊,在晚飯時間人潮洶湧的人行道上,高分貝的嘶吼湧上街道淹沒行人目光。


金泰妍真的不跑了,彎下腰扶著膝蓋喘氣,汗水岑進眼角酸痛難耐,凜著乾澀嗓音說道:「美英妳怎麼在這?」忽地想起什麼似的,轉身又要往汨汨流動的人群裡追,無奈她的暫時冋居人抓著太緊,只能回頭望著她精緻的妝容底下流露明顯慍色,是別人看不到的那種。


「妳在追什麼?」黃美英沒好氣地問。


「那人搶了百貨公司樓下賣口香糖的老奶奶賺來的錢,我好不容易快追到了妳怎麼突然跑出來⋯⋯」


低頭不語,腮紅仍舊完美落在顴骨處襯托增色,唯獨面頰刷過幾抹羞赧,黃美英愣了愣,下一秒是那雙已經不再陌生的掌心,再次帶著奔跑過後的濕潤水氣佔據視線。


「穿這麼漂亮怎麼能跑步?沒扭到腳吧?」


她清亮嗓音夾雜在喧騰人潮中宛如某個異鄉的深夜,是這輩子再不會遇見第二次的頻率,黃美英怔然被金泰妍扶了起來,然她竟忘了拒絕金泰妍那件明顯質感不佳的運動外套,任憑她帶著熱氣披上肩膀——


「妳剛剛是有撞到頭嗎?撞傻了?妳上司呢?快去和上司吃飯吧,我等等就會先回去,需不需要幫妳買什麼?」


「金⋯⋯金泰妍⋯⋯」自持多年的氣焰在瞬間消弭徹底,黃美英軟下嗓音,輕喚她的名字。


「嗯?」


「那個老奶奶在哪裡?」


「啊妳說什麼?太小聲了⋯⋯」


「我說那個老奶奶在哪裡!」傾身湊到金泰妍耳邊大吼,黃美英不經意摩挲過對方後頸,挾帶不明熱度再次流淌。


金泰妍覺得李順圭說得挺對的,關於七樓公寓女主人的種種描述。



其實就在不遠處熱鬧百貨下的告示牌邊,老奶奶顫抖的雙手佈滿歲月洗鍊的痕跡,小小提籃裡的餅乾糖果口香糖用以維持生計,可就算是在人潮不斷的熱鬧大街,願意為此停下的腳步只是少數。


黃美英從沾了塵土的小包裡掏出鈔票,推了推金泰妍:「這些錢夠買下老奶奶籃子裡的所有東西嗎?」


「夠吧⋯⋯」


「那妳去,記得叫奶奶早點回家休息,天氣變涼很多。」


「喔。」擰著鈔票小跑步鑽入人群,金泰妍不明所以看著幾分鐘前朝自己大吼的女人似是這座城市詭變多端的氣候難以捉摸,當她把餅乾糖果口香糖抱在懷裡走回黃美英身邊,甚至以為天上高掛的銀白色弦月不小心掉進某個人的雙眼裡,一閃一閃亮晶晶。


是不是不該對從事時尚行業的人有任何猜測與遐想?


當然她也絕對想不到黃美英此時此刻會和自己坐在距離鬧區十五分鐘路程外的河堤,伸手搶過懷裡的口香糖,肆無忌憚就著豔紅唇色吹吐著甜膩的泡泡,像是美國校園裡才會出現的不良少女。


「喂⋯⋯妳不是要和上司聚餐嗎?」夜色聚攏薄霧氤氳燈影,河堤邊偶有騎著單車運動的人們踩著踏板飛速而過,她看著身旁的她踢掉一雙高跟鞋,雙腿在河堤邊晃著節奏,不解問道。


是啊不是要和相識多年的權侑利一起吃飯嗎?吃一客要價不菲的套餐,喝有年份的酒,聊她們混跡多年的這些日子⋯⋯黃美英嘴裡的泡泡啵的一聲消散在夜晚河堤邊,重新在脣齒間甜膩童年記憶。


「這樣也什麼不好,我很久沒來這裡了。」黃美英閉上眼,斷片記憶飛掠心間,除了金泰妍的改造計劃以外,還有好多好多事情等著她去做,不能停——


幾分鐘前致電權侑利說事出突然,金泰妍那傢伙闖了禍不得不收拾,下次吃飯她請客以表誠意,權侑利說沒關係,妳忙。


總有些時候不知道該怎樣面對權侑利的溫柔,對於工作夥伴來說越線太多,若是朋友⋯⋯又好像不及什麼。


每一輪深秋都像一張網,緊緊攫住心臟,提醒她獨自一人走了這麼久的路,是不是也該停下來,左顧右盼也好,回頭當然也是另外一個選擇,好讓精疲力盡的時間得以歇息,誰都累了不是嗎?如果她能再靜心思考,會提前發現改造不是單向動詞,而在潛移默化中影響彼此,誰是彼誰是此,生活已經偷偷丟下答案。


「黃美英⋯⋯」


「嗯?」


「這一個月⋯⋯」金泰妍忽地站起身,居高臨下望著黃美英,「請多多指教!」彎下腰紮實鞠躬,沒有時尚界裡的人慣有的自視甚高與話中帶刺,她語調間的抑揚頓挫自然誠懇,彷彿早已擬定了相遇的契機。


確實很久沒有這樣了,彎著眼角的弧度不加雕琢渾然天成,黃美英揚起嘴角弧度,說:「妳也是。」


此後金泰妍整整把”The rain in Spain stays mainly in the plain”這一個句子照三餐咀嚼,她的暫時同居人黃美英直言她某些地方發音不夠準確,日後要是成功躍上媒體版面可得口齒清晰字正腔圓,彼時她就著黃美英略快速的英語發音勉強覆誦,念到後來唇舌打結不說甚至連腦袋也跟著凝結,她是說,當她每晚凌晨兩點鐘不經意走過書房看見黃美英趴在長型工作桌前睡著的時候。


嚴格說起來她們談不上什麼情深但確實緣淺,一個月的時間她不能從黃美英明顯被疲憊佔據的睡姿分析出些什麼,她很快就要走了,不論成功與否,她都要走,可是黃美英確實累了,像生活截至目前為止不曾按過暫停鍵,每一秒的速率都比常人更快,如果這就是走在前頭的代價?是否太過辛苦。


凌晨兩點十五分從畫盒裡取出紙筆,輕輕勾勒那間擁有大面書櫃的書房裡觸目所及的空寂,詩人寫詩畫家作畫,她不像黃美英言語犀利一針見血,走了很多年比別人還要緩慢的路,她看見的世界都在筆觸線條中自成一方天地,真的要為眼前這幅構圖尋求命題不是容易的事情,時間歲月加快了蒼老的速率漸漸成為空殼,想剝除歲月的外殼試圖解構生活,金泰妍不置可否,她想黃美英的生活是被時間追逐的空洞,所以累了也不能說。


還是那件黃美英眼底評價不佳的運動外套,凌晨兩點半鐘輕輕覆上黃美英睡夢中弓起的肩膀,深秋涼夜有兩顆陌生的心靈漸漸靠近,金泰妍想不過只是一個月的時間,不該相互浸透彼此生命太深太多,她很快就要走了,真的——


幫不了黃美英什麼,她只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黃美英交付的種種功課,雖然許多品牌的名字噙在嘴邊最終總淪為荒腔走板的發音,至少黃美英偶然提起的時候可以應答幾句,黃美英說時尚代表一個人對生活品質的追求,當時不以為然地反駁,她說我覺得幫別人畫一張素描畫也是,惹來黃美英不明所以的輕嗤。


黃美英是能把一個月的時間濃縮成剎那的女人,可金泰妍喜歡把每一個瞬間都當成永恆,就像是幾天後從黃美英手上接過幾件她其實還念不出名字的品牌單品,穿著剪裁設計精緻的衣服跟在黃美英身後穿梭秀場之間,看她面對其他時尚編輯的專訪從容不迫地侃侃而談,似是有什麼隱微的思緒越過邊陲駐紮。


如果只是短暫居留當然沒有關係;倘若一次駐紮足以顛覆生命,那她或許得以此作為警惕。


她在膨脹的喧囂裡望清人人眼裡的寂寞,包括黃美英的,以致於她的暫時同居人環過手臂的動作並未能喚醒片刻清醒。


「泰妍,金泰妍——我在叫妳!」


「啊?怎麼了?」金泰妍急忙回神,低頭才驚覺前臂被黃美英壓出鮮紅痕跡。


「快要開始了,專心一點。」


「喔。」


這是第幾天了?距離一個月的期限又剩下多長時間,流光溢彩的燈光掠過黃美英的側臉,遮不住長睫下明顯寫滿倦怠的目光,金泰妍微愣。


「金泰妍妳看我幹什麼?」開場前三分鐘黃美英轉頭低斥,燈光漸暗隱去雙頰暈紅,唯獨熱度清晰自知。


「回家我可以畫妳嗎?」


「妳說什麼?」


「我說我可不可以畫妳⋯⋯當成禮物讓我帶走。」金泰妍音調不溫不火浮在鼎沸人群攙著無以名狀的奇異香氣,溫潤像擺在角落不被人輕易發現的玉。


黃美英緊捏金泰妍手臂肌膚,嗓音凜然:「妳先專心看秀再說,別想有的沒的,正事要緊。」


可對金泰妍而言,這絕對不是有的沒的,真的不是——


正事是再過ㄧ星期就要正式進棚拍攝,是金泰妍漸漸清晰的時尚輪廓,也許還是每天早上金泰妍在鬧鐘響起以前總會輕聲掠過耳畔的溫柔。


黃美英剛剛在腦海裡成型的形容詞是溫柔嗎?對,是吧,她就算不想承認但也絕對不能否認。


李順圭數度調侃黃美英,說和金泰妍同居的這段日子看起來人變得精神很多,妳是不是還另外加了什麼「特別課程」。


和時間敵我分明立於兩端,黃美英數任男友皆以理念不合作為分手理由,說美英妳幾乎獻身給了時尚,什麼時候才有時間看看我?黃美英為此嗤之以鼻,合則來不合則去,不能認同她的工作又想談什麼天長地久——強悍若一頭未曾嚐過敗果的獅子。


黃美英搖搖頭,她說戀愛有點浪費時間,我沒有時間。


「可我看那個金泰妍蠻多時間的啊——」


「閉嘴。」



進棚前的最後一個週末,金泰妍早早出門留下一桌冒著升騰白煙的早餐,隨手撕下廣告紙ㄧ角,在背面溫柔書寫:「我出門畫畫了,幫妳把鬧鐘關掉了別怪我,假日不要那麼早就開始工作。」


是什麼時候開始習慣金泰妍的字跡,隨性至極偶爾落在廣告傳單上或者餐巾紙,沒有恭敬的開頭語更不讓虛與委蛇應酬充斥版面,她的暫時同居人看似出門前匆匆落筆,實則總能在字裡行間不經意偶遇向來被她視為虛構的字句,她以為那都是別人虛情假意的話術,可是金泰妍的不像。


她說我覺得妳穿Manolo Blahnik的鞋很好看,但是跟不要選那麼高的,腳背長期下來容易受傷,還磨腳。


至今沒人敢對她說這些,除了金泰妍。


於是最後一個週末起床的第一眼,客廳沙發旁的床墊乖巧折放整齊,連薄被也容不得一點皺摺橫掠。


黃美英倚在門邊,尚未睡醒的混沌腦袋瓜,逕自模擬起下一個星期不會再有任何一支畫筆滾落沙發底下,不會有橡皮擦碎屑礙眼出現在角落,還不會有個人三更半夜死命站在書房門口說該睡覺了不然我拔網路線哦——


惱人的因子像是因為一次的陰錯陽差全被她給遇上了,她的暫時同居人多數時候靜靜畫畫不多言語,畫盒角落的骷髏娃娃貼紙如同她孤身一人徜徉在這座城市裡的唯一慰藉,所以幾天前不經意看見相同樣式的馬克杯便二話不說買下,誰知道金泰妍沒有拿杯子裝水裝牛奶,反而把畫筆通通塞進杯子裡,說美英謝謝,這樣剛剛好。


三十坪大的空間本讓她獨自一人收納疲憊,怎麼只一轉眼的時間,無孔不入的金泰妍悄悄佔據無數日夜,彷彿那場飛揚的夢境得以靠岸不再漂泊。


想把金泰妍當成一隻只會點水的蜻蜓,已成為黃美英生命裡漸漸加深難度的一道題。


最後一個週末的午後,Burberry經典款風衣稍稍驅除琛秋涼意,黃美英靜靜坐在兩棟百貨公司中間的假日人行道專區,枯黃落葉被捲起後落在腳邊,她不參與孩童稚嫩的追逐跑跳,也不聆聽一旁素人歌手的自彈自唱,她只看金泰妍旁若無人為人畫一幅過於認真的素描畫像。


曾經她以為金泰妍不過是久居街頭的混混,可能是懷抱雄心壯志卻不願踏出步伐實踐的文藝少女,又或者只想趁著此次計劃大賺一筆的無業青年,那都是曾經,曾經她也以為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在時間的夾層裡午後偷閒,不想下一季各大品牌的走向,不理會哪個時尚ICON又做出怎樣驚人的搭配⋯⋯


是金泰妍擅自偷走她的曾經,鎖在某一個網路線真的被金泰妍拔掉的夜裡,這一切說是弔詭卻又真實無比,一如那個夢境。


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道時間終於趁隙跑在前頭多久,黃美英不對時間求饒只是選擇放過自己一個下午,等到金泰妍終於飄來秋風中更顯溫吞的眸光,而後用嘴角梨渦打了無聲地招呼,隔著一個人行道寬的距離。


黃美英起身,第一次不與時間共爭,走到金泰妍身後輕問:「在畫什麼?」


聞言,金泰妍迅速把畫架一轉靠向自己身側,抬頭嚷道:「是秘密。」


「哦——不是說離開之前想畫我嗎?怎麼今天那麼早就出來畫別人了?」慢在分秒之後的嗓音褪去鋒利弧度,黃美英自己聽不出來,字與字之間的音節添了幾分柔軟。


金泰妍只是笑,抬頭愣了很久才回道:「因為⋯⋯因為這才是我原本的生活啊美英。」


原本的生活。


奇怪黃美英聰明至此,怎麼會將最重要的小事棄置不顧,躲進自以為是的堡壘裡妄想不被承認的一生一世。


被金泰妍堵得語塞的次數多了,黃美英再不掙扎,望著金泰妍嘴角梨渦怔然出神。



有什麼隨著沈默堵在胸臆酸疼難耐,一個月她可以計劃一整季的搭配,可以飛好幾座城市看好幾場秀,可以洋洋灑灑寫下所有經驗談,就是不曾用一個月的時間忘記時間,黃美英好幾次被李順圭用原子筆狠戳肩膀,她說黃美英妳中邪嗎?妳第一次在開會分神耶我的天啊——


最後一次會議已經決定不走高階時尚,近幾年運動風成功融入時尚圈無縫銜接,從Adidas經典的Stan Smith鞋款幾乎成為時裝周的必備款即可見一斑,當時順圭提議或許還可以混入Champion的大LOGO設計也是不錯的方向,至於最先開始認定的Vivienne Westwood只要在細節處進行搭配,要拍出符合金泰妍風格的作品絕對不是難事——


金泰妍的風格,金泰妍的風格是什麼?


黃美英手裡的原子筆在指間繞了幾圈滾落桌面,嗓音薄薄穿透偌大會議室:「順圭等等⋯⋯」


「怎麼了?」


一個月前她一個人獨享三十坪大小的空間,出門不用報備,就算是徹夜喝到爛醉也無關緊要,可是自從客廳被某個金髮女人不由分說入住以後,像是每一秒鐘都在倒退,退回她年少時流連的河堤,退回還沒開始奔跑前的自己。


金泰妍不該交給她們這些外人定義,當時間被她偷偷攬進懷裡。


黃美英精緻眼線下的眼睛彎起兩抹淺淺月牙,語氣堅定回應:「從廠商那邊借來的衣服都先還回去吧。」


「黃美英妳瘋了喔?」


可能吧,不再和時間鼎立相爭,這樣的黃美英理論上確實瘋了。


可是她說,這次封面我想把金泰妍還給她自己。



但凡世間萬物皆有定義,江河湖海悉皆獨立,要怎樣定義改造、定義金泰妍,黃美英終於明白。


所以一個月後出刊的W雜誌封面以斗大標題寫著「終極素人改造,三十天總驗收」就壓在金泰妍那根草莓口味棒棒糖上,搭著短板運動外套與背心,底端標題依序排列最後是她那雙彩繪短靴,至於畫面裡的金泰妍,不被改造也不被定義,即便雜誌內文的副標題以「叛逆的10代」做為主軸,那也不是金泰妍的全部,這些只有黃美英知道。


是不是只有讓金泰妍做回自己,放手的時候才不會讓遺憾代替夜色湧上眼角,黃美英想。


不是情人,連曖昧的可能也降到最低,更別說擁抱與親吻——


當是時黃美英站在安靜將床墊摺疊放置一旁的金泰妍身邊,輕聲問道:「要回到妳最初的生活了嗎?」


金泰妍只是笑,口袋裡未拆封的棒棒頭拆了塑膠紙遞到黃美英眼前,連毫米都不足的迫近距離中,熱度明顯清晰,她說可是我還沒把妳畫完,妳說呢?


The end.



评论(1)
热度(79)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MF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