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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號8樓之1-夏至

39號8樓之1-夏至


未至盛夏的陽光已然滾燙,每天上午十點鐘極力穿透隔熱窗簾試圖沸騰城市公園旁的八樓公寓,然而落地窗旁的畫架腳邊,穿著亞麻色圍裙的金泰妍始終低頭,指尖暈染繽紛顏料,濃濃壓克力彩味道。

 

一小時前黃美英匆匆忙忙把鞋櫃裡的高跟鞋撞了一地,險些抓了不成雙的兩只連手機都沒拿,當時金泰妍不疾不徐將手揩過圍裙,九點鐘的末班車潮和黃美英一樣焦急,預定八點半提前開始的晨會沒了主管在場會是什麼樣的窘境,不過沒有關係,金泰妍把手機放到黃美英包裡,還有一個吻永遠不會忘記。

 

黃美英不忘把家裡窗簾悉數拉開,夏季西裝外套領口外翻不齊,倚在門邊叮嚀:「空調就開著吧,但白天光線足夠就別開燈了知道嗎?」

 

「知道——」

 

「中午自己吃飯知道嗎?」

 

「知道——」

 

「顏料一定要從最後往前擠,不要每條顏料都從中間擠知道嗎?」

 

「知道——」

 

「那我下班再給妳電話。」

 

「好。」

 

和自己身上染著同款沐浴乳香氣的黃美英,倉促高跟鞋聲響盤桓在公寓八樓的走廊尾端,幾秒後銷聲匿跡於彼此生活了五年的39號8樓之1。

 

唯一能和擁擠城市隔絕的大概也只有公園邊的這棟老舊雙拼公寓,還有金泰妍,她動作一貫緩慢,關上門扣好門鎖,手腕上的髮圈動作利落繞上髮絲紮起馬尾,轉身迎向夏日陽光,一如她常年落在畫布上的顏色。

 

上一次在市立美術館舉辦的展覽大受好評,幾家主流藝術媒體將金泰妍喻為新生代畫家中前景看好的第一位,雖不至於不以為然,卻仍舊有泰半時候受寵若驚,只想躲在黃美英背後,不接受任何採訪邀約與專題節目錄製,反正她有定期合作的藝廊,接下來甚至成為市立美術館的駐館畫家之一,她已經有錢可以負擔電費,偶爾也為黃美英買不算昂貴但心意足夠的小禮物——

 

淺淺梨渦就著不算溫吞的陽光綻放,金泰妍哼著不成調的節奏,回到畫架前,卻沒有要繼續完成的意思,幾朵欲蓋彌彰的向日葵照樣盛放絕不讓人起疑,她聰明得很,把畫移到一旁,再從沙發底下抽出帆布遮蓋起的畫布,幸好秘密沒有被夏日出賣,她有的是時間繼續畫,想畫到時間乾涸的結尾,畢竟在還沒遇上黃美英以前,快樂不曾如此真切。

 

思及此,遠在城市另外一端的思念分毫不差,交會在時間的斷點,金泰妍才剛拿起顏料擠到一半,忘了蓋上蓋子,轉身望向黃美英傳來的貼圖,對畫框裡棕色小狗滿懷愛意蹭著西瓜皮髮型的小豬,貼圖之後的問候平淡如水——在做什麼?

 

「畫畫。」

 

「不是在想我?」

 

39號8樓之1裡的金泰妍,雙頰被空調初降的溫度輕易被掀拂,指節上不經意沾上的顏料像同居人惡作劇的記號,回應的速度彷彿也落在正規時間之外——等等。

 

現在在畫畫,所以等等想妳。

 

城市彼端的笑意轉播不及,反正兜兜轉轉總會回到心底,金泰妍不著急,一直都是。

 

 再不用擔心老公寓的改建問題,黃美英出差的頻率也盡可能降到最低,生活裡蕪雜紛擾不比夏日高溫強烈那就好,她輕輕調和盤中的顏料,柔軟筆尖浸透橙黃色澤,飽和度鮮豔耀眼,落筆輕盈不帶暑氣。

 

畫畫的時候金泰妍不想黃美英,畫畫的時候金泰妍只等待黃美英,等她的同居人貯藏一整天來自四面八方的情緒,裝在容量不大的提袋裡,傾倒面前喋喋不休,所有的心事只被她一人傾聽,別說那是幼稚如小孩般的佔有,她不覺得是這個樣子,只是城市宛若不見盡頭的阡陌,埋藏多少悲喜從來就不為人所知,她能被信任也是一種擁有,但絕對不是佔有。

 

一個人只想著佔有是因為對方從來沒有在心上居留,只想著拘留別人的靈魂,那是不對的事情——

 

漸漸乾癟的色澤拖著模糊的輪廓加重畫筆節奏,金泰妍不自覺呵呵笑了出來,想起幾日前的新聞報導城市宣導節電獎勵,如果當月符合省電標準,電費便能依程度不同有所折扣,她捲起袖子擱下手中畫筆,一鼓作氣沖著落地窗外的陽光說了一聲加油。

 

 

傍晚五點半鐘的城市被熱島效應烘成巨大烤爐,遠方沈降的太陽沿著辦公大樓的玻璃帷幕隱去蹤跡也只是徒然而已,黃美英把車開到公園旁的黃線邊,燈光在車尾閃閃爍爍,防水耐汗的妝容敵不過熱燙炎夏,她拿起手機撥通金泰妍的電話,沒想過要補妝,反正她的泰妍不會在意。

 

「喂——」

 

「下來吧,我才想到冰箱裡的東西都沒了,我們去一趟超市。」

 

「可是美英⋯⋯」

 

「嗯?」對金泰妍她向來極有耐性,不善加揣測停頓之後的語句,她只是等。

 

「現在⋯⋯現在不太想出門⋯⋯」

 

黃美英指尖節奏輕敲方向盤,夏日傍晚的整點提醒,抿抿嘴角,道:「給妳三分鐘,快點下來,記得拿購物袋,沒有異議的話我就掛電話了。」

 

某個人不容質疑的命令無聲裸露在悶熱的空氣中,八樓公寓裡的金泰妍連忙鎖緊顏料蓋上畫布,低聲回應:「好——」

 

什麼沒有異議的話——五年了,再怎樣遲鈍愚魯也都知道黃美英言下之意是要她不能存有任何異議,於是抗拒混入人聲鼎沸中的靈魂因為喜歡一個人,不得不奪門而出,這不是妥協也不是讓步,只是因為喜歡。

 

她很聽美英的話,出門前帶上購物袋,最重要的是把自己也帶上,這樣美英才不會生氣,她都知道的。

 

準時在兩分半鐘把自己塞進副駕駛座裡,扣上安全帶後,轉頭對黃美英說嗨。

 

不讓灼熱的情話加深夏夜熱度,購物袋整齊折成四方形擱在腿上,金泰妍還沾著顏料殘漬的食指輕輕把空調風口ㄧ勾,嗓音溫溫吞吞,像稀釋過後的檸檬水,杯裡摻滿碎冰塊,她說別這樣吹,會頭痛的。

 

有什麼浮躁不堪的心思輕輕鬆鬆就被金泰妍制服,不費一槍一彈,黃美英束手就擒,嘆了一口氣,「妳悶在家一天了,出來走走不好嗎?」

 

購物提袋的背帶紛亂繞上指間,金泰妍低下頭,濕潤目光骨碌碌轉回儀表板上:「這時間外面人多⋯⋯熱。」

 

「所以不想跟我出去?」車子重新轉出巷弄重回混亂車陣,黃美英不聽收音機裡的即時路況也對音樂沒興趣,只有空調口緩緩飄來金泰妍畫畫過後習慣用的洗手乳香氣。

 

金泰妍扯完購物袋的背帶又開始拉安全帶,長長短短伸縮之間她猛地抬眸,眨眨眼,道:「也不是這個意思⋯⋯」

 

同居人笑笑沒再說話,擋風玻璃前被紅綠燈的霓虹鋪滿折射,滲進眼底兀自凝結時間,金泰妍沒告訴黃美英的是,每當她們開車出去,她最喜歡的就是塞車,最好再加上一個長達九十秒或者更久的交通號誌——

 

「泰妍,金泰妍——」

 

「啊?」臨時從思緒裡狼狽退場,金泰妍嚇得瞠圓了眼,玩到一半的安全帶唰地一下縮回輪軸內。

 

黃美英深深吸氣,紅燈前煞車緊踩,連同胸臆裡莫名其妙的情緒:「妳⋯⋯最近都在畫什麼?」

 

「美英妳怎麼會這樣問,妳不是知道的嗎?」

 

如果不是湊巧有同事承接市立美術館的新案子,黃美英大可不用這樣問,五年了,猜忌遠比冬季電費來得少,甜言蜜語不算多,但不溫不火的擁吻大概就和某一年的夏季電費一樣過分。

 

好心的同事說幾次確認進度時都看見金泰妍偷偷摸摸在畫別的東西,可是金泰妍最近不是又和那個姓林的藝術家走得很近,我說該不會⋯⋯

 

職場間流言蜚語孑孓一般慣性滋生於潮濕處,黃美英向來聽完即忘,那不是記憶庫裡值得留存的記憶,可是金泰妍,五年之間已讓四濺的光陰埋伏在生命深處,她不是傻子。

 

「和那個年輕的插畫家有要合作的項目嗎?」刻意收攏的戒備浮在夏日車潮之上,黃美英握緊方向盤,車子起步前險些把油門踩出怒氣,索性前車距離夠遠,沒有釀成心浮氣躁的事故。

 

金泰妍搖搖頭,再把購物袋折成四四方方乖巧形狀:「美英妳說允兒嗎?應該沒有,我們都是獨立創作的,沒說要合作,只是展期一樣,上次碰到的時候是在⋯⋯」

 

「好,我知道了,沒事。」襯衫袖口上折露出手腕上的女式腕錶,黃美英擺擺手,像草原上逼近獵物前猛地又折返回頭的獅子,進退得宜藏好所有心思。

 

交錯在流動車潮裡的兩道聲線宛如默契絕佳的重奏,未加排練也能適時互補,金泰妍的悠緩對上黃美英不小心沒從公司帶走的急如風火,五年了,漸漸將時光發酵成佳釀,誰都不會醉,因為清醒所以相愛,這是她們的秘密。

 

 

可這是金泰妍五年來第一次一頭霧水跟在黃美英身後,看她連標價也不看就把食材逐一放入推車裡,必要的生鮮蔬果之外還多了兩大桶冰淇淋,像是早已忘記許久之前自己曾經要她別吃冰的叮嚀。

 

小心翼翼湊上前,穿著平底帆布鞋的金泰妍比不上黃美英的高跟鞋,孩子似的踩上推車下方的橫桿,緩緩滑向前方的她——

 

「美英妳今天心情不好嗎?」

 

同居人頭也不回,家庭號的大罐牛奶單手提起放入推車,低溫冷藏的冰櫃前,微啞嗓音再差幾度就會結霜:「沒有。」

 

「哦——」深長脖子拉高尾音,金泰妍雙手接過牛奶,濕涼的掌心趁繫勾住黃美英的。

 

「泰妍怎麼了?」

 

「我今天空調都開二十七度喔,只有下午很熱偷偷調低了兩度⋯⋯也沒有偷開燈。」

 

「所以?」

 

「要獎勵?」

 

「嗯。」

 

「要什麼獎勵?」

 

背在肩上的包包被金泰妍扯了扯,黃美英下意識回頭,冰涼頰邊陡然迎來金泰妍在低溫冷藏庫前溫燙的吻,不停留不纏綿,她的同居人兼房客在得逞後,踩著推車一路往前滑向零食區,留給她一抹慧黠的背影,發不了脾氣。

 

只不過一轉眼,連零食區也看不見金泰妍的身影,空氣裡甚至沒有殘存她們同款的沐浴乳香氣,黃美英找到她的時候,人就待在收銀台邊的小角落講電話,長長瀏海遮住眼睛,漆上一層濁色。

 

曾經以為家是唯一一個可以不用費盡心力與人性較勁的地方,父親好意留下的老公寓本來只供她疲憊心靈暫時棲身,直到金泰妍來了以後才被賦予家的雛形,如果連這份情感也得歸入勾心的範圍裡,未免太過傷神——

 

黃美英踩著高跟鞋走到金泰妍身邊的瞬間,電話已經掛斷收入口袋,輕問:「誰打來的?」

 

「允兒,允兒說要我幫她看最近幾幅作品,八點約在公園南邊的咖啡廳⋯⋯我原本說要她來家裡坐的,她說不方便⋯⋯」金泰妍一字一句說得緩慢而清晰,唯獨尾音漸弱沒入嘈雜人聲之中,再補上:「吃完晚飯我再過去。」

 

「嗯。」

 

總有那麼些時候,金泰妍在黃美英面前總是更透明一些些,喜怒哀樂皆清澈見底沒有雜質,反之,金泰妍總得花更多時間琢磨黃美英曖昧不明的音節,明明藏著躁動情緒又刻意壓抑,偏偏她喜歡的她專長並不在此——

 

遂難得在那一聲意味不明的尾音之後迎來好幾個十字路口那麼長的沈默,落日餘溫在車窗邊蔓延擴散,黃美英在到家前俐落轉過方向盤,連角度都多了一絲刻意,沒了職場上的盛氣凌人,憋忍許久終至嘴邊的話不過只是一句,晚上回來小心,需要的話我去接妳。

 

喉間隱隱約約嚅出細碎音調,金泰妍只差沒有晃著雙腿咬著棒棒糖,只在車停好熄火的寂靜空白之間,傾身湊向黃美英耳畔,她說美英我好餓,妳煮什麼我都吃,只要是妳煮的就好。

 

還未徹底散去的涼爽空調與金泰妍拂掠而過的熱氣狹路相逢,黃美英雙頰精緻腮紅早已褪入悶濕熱氣,被金泰妍撩撥的只輕淺掠過,然後漫衍心尖。

 

很多事情一如金泰妍想的,與妥協讓步無關,只是因為相愛,也是因為相愛,所以風吹草動便能輕而易舉驚動愛情裡沈寂多年的不安。

 

要用什麼才能弭平種種惶惑?在金泰妍的生活哲學裡,沒有什麼真正的當務之急,一切細如流水不捨晝夜,她有很多很多時間,只給黃美英一個人。

 

晚上空調溫度二十四度,共享餐桌上簡單兩樣菜一鍋湯,黃美英舉箸的手懸在空中遲疑半晌,嘴角抿了幾次後終於開口問道:「妳和允兒關係很好哦?」

 

金泰妍點點頭,拿過空碗替黃美英盛了湯,「算是吧,她是小我一屆的高中學妹⋯⋯怎麼了嗎美英?」

 

可以面對客戶凌厲的質問而從容不改其色,卻在同居人溫軟的輕問之後險些被嘴裡飯菜嗆疼了喉嚨,黃美英蹙起眉心,連忙說沒事沒事,只是問問。

 

不是沒有看過黃美英平常的樣子,金泰妍好幾次提前到公司等她下班,看她喜歡的她拍起桌來力道強悍,言語之間不容下屬質疑的氣勢足以顛覆整間辦公室,那些人一定沒有看過美英這個樣子,局促失準像是做了什麼壞事。

 

早早卸了妝,眼圈下兩抹黑色痕跡擋不住閃爍目光,寬大家居服斜斜垮下,黃美英撇撇嘴角,又說:「下次要出去記得早點說⋯⋯」

 

「知道了,剛剛事出突然所以⋯⋯」

 

「泰妍——」

 

「嗯?」

 

習慣在日常生活中驍勇只問當下,黃美英不太喜歡說如果,以前的主管再三告誡,他說那些愛談如果而不努力實踐的人都太軟弱,軟弱終究會誤事。

 

「如果⋯⋯如果哪天妳要走了,一定要告訴我,知道嗎?」難得也讓尾音跟著室內舒適的冷空氣沈落,黃美英手裡的筷子無意識戳著碗底,沉悶聲響略略寂寥。

 

同居人有恃無恐的神情細看像極一張白紙,清澈見底到讓人心慌。

 

「說過了呀,等等八點出門——」金泰妍夾菜的手不停,最終都落入黃美英碗裡,「美英多吃一點。」

 

⋯⋯

 

她該說什麼好?

 

 

金泰妍收拾帆布托特包的速度快得像要把某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也藏了進去,黃美英靠在廚房邊一一將洗淨的碗盤放入架上,轉身連再見都沒說便聽到門鎖扣上的聲音,多希望只是她多心,就不會覺得門鎖也能轉動漫長告別的前奏。

 

緊閉的門窗將公園旁燃燒生命餘溫的蟬噪拒於門外,黃美英抱著龍貓抱枕靠在沙發邊,沒有金泰妍在,下班後的日子乾枯到只剩下等待,是因為平常汲營工作上的成就導致精疲力盡,所以逃脫妝容下的面具,不再彎起眼角親切的笑,只想把最後一點力氣留給一個人,且那個人最好可以到了白頭也不相離,那是她未曾提及的願景,不知道和金泰妍有沒有相同的默契。

 

相同的默契是彼此截然不同的兩種節奏相互交映,黃美英猛地抬頭瞥見牆上的指針不過向前推移了二十分鐘,索性套上薄外套戴上鏡框試圖進行夜間遮瑕,踏著拖鞋下了樓,全然忘記運轉中的空調和兀自照出沙發底下小角帆布的燈光——

 

這是第五個夏天了,如果愛情不只是相愛還有隨手關燈便能天長地久,那又會是什麼?真糟,她怎麼又說了如果。

 

黃美英幾經躊躇,看路燈下自己的影子來回徘徊宛如失去定位徹底迷航,要到很久之後才能明白,在愛情裡推論的如果不是因為軟弱,刨根以後究出的底,明晃晃只會寫著相愛兩個字,俗套到了極點卻是唯一答案。

 

是該待在公園旁的木椅等待她的同居人回來?還是打電話隨口問道需不需要過去接她?又或者⋯⋯該在猜疑尚未漫山遍野之前轉身回家,早點洗澡,等金泰妍回家。

 

曾經在一個月內連續經手數個案子的黃美英一時之間理不出頭緒,凌亂梳起的包子頭軟軟垂落幾根凌亂瀏海,等她驚覺步伐跟著潛意識而不跟隨理智前行,人已經站在咖啡廳的對街,暗綠色的樹影被昏黃街燈擁抱,染出夜的淺影。

 

她不是小孩子了,金泰妍更不是——

 

可即便39號8樓之1以五年歲月為基底,在愛情裡本就不該詢問理性的意義。

 

不過只是越過玻璃倒影看見兩顆腦袋瓜親暱相依,竟也能驅使黃美英穿過只剩八秒的綠燈街口,不讓夏夜空氣攔阻她留在原地。

 

其實也沒什麼,沒有擁抱牽手更遑論親吻,她溫吞不擅言辭的同居人什麼也沒做,可就在抬眸相望的瞬間嚇得差點灑了就口的咖啡——

 

有鬼。

 

研磨咖啡香氣隔著玻璃門沁入鼻間,不曉得咖啡因是否能因為空氣掀起心中波瀾,還沒能得到證實,黃美英眼睜睜看著金泰妍抓起林允兒的手就往門外跑,儼然一齣定名為私奔的鬧劇。

 

「金泰妍!」

 

第五年了,上一次電費超出標準的夏日也未曾讓失控的分貝數響徹夜晚,黃美英踩著夾腳拖鞋邁開啪嗒聲響繞過公園,前方不遠處的金泰妍,手裡的托特帆布包似乎被什麼東西拖住重量,趔趔趄趄喘著氣,最後停在溜滑梯旁的路燈下,灼重的呼息不明所以,沒有可以依循的預兆,一切都顯得荒謬可笑。

 

被金泰妍拉著跑了一路的女孩高出金泰妍許多,推了推鼻梁上的圓框眼鏡,忍不住嚷道:「前輩妳想累死我啊!」

 

金泰妍吞了好幾口唾沫才終於開口,慣有的語調被口水踉蹌得亂了語法:「不是⋯⋯允兒,等等,美英⋯⋯美英我⋯⋯我⋯⋯」累得坐倒在地,只記得死命抱住懷裡的托特帆布包,其餘的就快被汗水浸濕,與理智相去甚遠。

 

晚上九點零五分,黃美英髮絲凌亂站在金泰妍面前,看看她再看看林允兒,調勻呼吸後輕聲質問:「金泰妍妳為什麼要跑?」如果沒有心虛,為什麼要跑?

 

「美英⋯⋯」

 

「嗯?」

 

「我心虛。」

 

昭然若揭完全不用追問,黃美英心涼了半截,轉頭望向林允兒:「所以妳們?」

 

「現在還不能說⋯⋯」金泰妍死命攥緊帆布包,露出的畫框一角將掌心壓到發白。

 

林允兒忽地扯唇笑出一口潔亮白牙,蹲下身推了金泰妍一把:「哎喲前輩妳嘴巴怎麼那麼笨,哪有什麼不能說,妳不說我就要說了。」

 

「等等——」黃美英冷然出聲制止,聲線懸在薄冰之上不見一絲弧度。

 

「嗯?」

 

「林小姐我們改天再談可以嗎?有些事情我想先跟泰妍說。」

 

允兒哦了一聲,「叫我允兒就可以了美英姐。」笑意始終燦爛。

 

宛如現行犯被當場逮捕,金泰妍匆匆送走林允兒還連聲說了好幾次抱歉,狼狽坐倒在地,抬頭望向黃美英,低聲囁嚅:「美英⋯⋯妳聽我說⋯⋯」

 

還帶著熱氣的紅潤掌心伸到眼前,聽見她的美英沙啞的嗓音始終溫柔,她說先回家,有什麼事情回家再說。

 

不論走了五年的愛情如今停等在怎樣的紅燈前,不論最終要走還是要留,都先回家吧,回到她們生活多年的39號8樓之1——

 

 

「美英不是這樣的⋯⋯現在真的還不能說。」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說?」

 

都已經走到家門前,黃美英從口袋裡拿出鑰匙插入微鏽的孔洞內,轉動兩圈後恍惚又看見臨別前的預言如臨眼前。

 

「等美術館開展那天⋯⋯」

 

不說話,第五個夏天黃美英難得留給金泰妍取之不盡的沈默,一路蜿蜒直到八樓頂端的公寓裡,落地窗沒關,晚風溜進屋內捲起窗簾ㄧ角,有黃美英的溫柔、金泰妍逗留的溫吞節奏。

 

「可是我想現在就知道。」不管怎樣都好。

 

淡淡眉毛糾結成山,金泰妍呆坐在沙發邊還是緊緊抱著手裡的托特包,問道:「現在就想知道?」

 

「嗯。」

 

「真的?」

 

「嗯。」

 

也要到很久以後才知道,不要挑戰獅子座的驕傲,不要想著揣度任何一個尾音的可能性。

 

坦白從寬拒絕從嚴,這點從沒變過。

 

於是金泰妍顫巍巍從包裡取出打了草稿的畫布,轉正面向黃美英,輕輕滑過桌面直到另外一邊。

 

畫布上勾勒的輪廓不算清晰,不是風景也不是人像,線條構築她們共居五年的39號8樓之1,辦公桌邊一抹背影隱約還能看見橡皮擦幾經擦拭後的痕跡。

 

金泰妍說,允兒以前大學修過室內空間設計的課,其實是我想問問她這樣畫對不對所以才把她約出來,美英這是我想給妳的禮物,妳不要生氣。

 

金泰妍還說,不想把這幅作品掛在中央,想偷偷放在角落,最好能讓妳第一眼就看見,這樣就夠了。

 

黃美英頭上的髮圈早已鬆散不成形,幾綹髮絲尷尬掛在鼻梁撓得發癢,彎彎眼角不可置信聽著同居人一字一句徐緩陳述,而自己就落在金泰妍氤氳的筆觸裡,如今草稿中的輕描淡寫都是五年來的情深意重,即便只是草稿,她也能從中看見細節,看見她們生活的印記——

 

下顎輕輕一抬,黃美英起身要往臥房走去的時候,瞥見金泰妍包裡曲折歪扭的電費賬單收據——

 

「金泰妍⋯⋯妳⋯⋯」

 

搶在黃美英眉間皺摺加深以前開口,金泰妍抿著嘴角梨渦,搶白道:「還有我剛剛出去繳電費了⋯⋯這個月電費沒有打折,美英對不起⋯⋯」

 

還能說什麼?黃美英飛快落吻在金泰妍熱燙頰邊後跑回房間,她說快去洗澡,還有妳的小學妹蠻可愛的嘛金泰妍——

 

空調出風口何時泛起酸來金泰妍不知道,抱緊未完成的畫布,點點頭,語氣聽似不諳世事的小孩,卻絲絲縷縷流過心底:「對啊——可是我最喜歡妳哦美英。」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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