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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朱北唐•人間俗事】皎皎

  • 原文已归在联文合集内,此篇重发仅为个人合集归档之用,可忽略。

  • 舞蹈选段/关键词:只为途中与你相见/渐行渐远

  • 全文字数约2.2W

  • 狗血OOC

  • 勿上升真人

  • 部分灵感来自电影《玉面情魔》(NightmareAlley,2021)


像朱洁静这样长年在城市间游牧的人,早已习惯失根与无依,她居无定所,理应无所畏惧,但她还是害怕了。都怪唐诗逸和那场雨,一场连绵的意外,互为因果,她逃不了。

 

唐诗逸被小胡带进帐篷的那一晚,朱洁静清楚记得那场雨在帐篷上砸出一个大洞,险些淋湿她搁在桌边的账本。

 

账本上的数字称不上丑陋,却仍和漂亮存在差距,足以浇熄团员与朱洁静对于表演艺术的热情。她问了自己很多年,马戏团表演真的称得上是艺术吗?当艺术的聚光灯不再打向舞台而是指向生活,就非得照见清癯的那一面吗?

 

她把账本捏得死紧,听见小胡就着滂沱雨声扯开嗓说:「副团,有人说想来应征,您现在方便吗?」

 

朱洁静眉心一拧,顺势抓起账本重重一摔,情绪一下子蹦到嘴边:「小胡你他……」但随着小胡伸手掀开帐篷,她满腔怒火倏地被一双陌生而湿漉的眼睛噎住了,只好把语气转得僵硬:「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您好,请问妳们这边是不是在应征舞蹈演员?」

 

女孩的声音渗进雨水的缝隙里,问得诚恳,让人没有拒绝的理由。

 

朱洁静在此之前用了很大的力气护住账本,此刻帐篷外探出一张年轻的脸孔,她一时分神,任凭账本封面的字迹被雨水晕开。她摆手示意让小胡在外边等着,手掌一翻,又朝女孩勾了勾:「进来吧。」

 

小胡摸摸鼻子出去了,继续被雨淋到湿透。

 

雨水把刚搭建不久的帐篷砸得歪斜,连带困住朱洁静和那名陌生的女孩,她抓着账本,甚至忘记松开眉心皱褶,说道:「我们这里没征舞蹈演员,只征特技舞蹈演员,妳行吗?」

 

女孩背着一个帆布双肩包,半边早被雨水淋湿,雨还在下,帐篷开始出现更多凹陷,朱洁静连忙把人拉到自己面前,因此她们离得很近,近得早已超出一般面试该有的距离。

 

女孩呼息间的热气径直落在朱洁静胸前,她喉间一紧,急忙说道:「妳真的知道我们这在做什么吗?这里是马戏团,不是一般的舞团,妳别误会了。平时还得跟着日程在城市间巡演,妳家人同意吗?」

 

朱洁静见那女孩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又把双肩包拉到身前,露出一张湿了一角的简历,她听见女孩说:「副团,我知道的,您说的我都能配合。」

 

唐诗逸,今年二十一岁,A市舞蹈学院肄业,在校期间成绩优异,代表学校参加不少校外演出……

 

朱洁静看了看简历上的照片,又抬头望了一眼名叫唐诗逸的女孩,她无意在这个糟糕的雨天开启一场面试,她只是好奇,于是问道:「为什么不继续念了?而且妳是科班出身,不想往正式舞团发展吗?怎么想来我们这?」

 

今年是朱洁静升上副团长后的第二年,面试团员的经验其实不少,或许是雨下得太大了,以致于她没发现自己错了。跟着谢磊经营马戏团这么多年,他们其实不太探问团员的私事,来处与归途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人来了如果还行就用,人要走了也不多做挽留,一如他们的表演,始终在停驻与离开之间循环。

 

唐诗逸低下头,嗓音就快被雨声淹没,「家里出了点事,没办法读了。」她不再说下去了,只是握紧包包背带,就快拧出水来。

 

朱洁静叹了口气,她把唐诗逸的简历顺手夹进账本,道:「明早十点再到这里找我吧,现在雨下得太大了,让妳试跳一段怕是不够厚道。」

 

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唐诗逸的眼睛忽然瞠得又圆又亮,看得她一阵局促,她刚别过眼,手腕就被那人紧紧扣住。

 

「谢谢您愿意给我这个机会,那就明天见了,副团。」

 

朱洁静眉头皱得更紧了,手腕甫染上陌生女孩手里的温度,挟着一股很淡的肥皂香气,她想说些什么,女孩已经转身要走,连双肩包的拉链也忘了拉上。她正准备出声提醒,帐篷外又塞进另外一张脸,一张比这场大雨更加令人沉郁的脸。

 

「谢磊,你怎么来了?其他团员都安顿好了吗?」

 

朱洁静喊着谢磊,目光却留在唐诗逸身上,她对唐诗逸点点头,在雨声里做出一个「明天见」的嘴型,她不知道唐诗逸懂不懂,但对方朝她眨了眨眼睛,她不曾和任何一个面试者有过这样的约定。

 

谢磊带着满身酒气闯进来,回头想看唐诗逸却只瞥见掀翻的帐篷一角,他满脸通红,掌心里的烟草味道掺杂酒气,很快地盖过唐诗逸来过的痕迹。

 

朱洁静问他是不是喝酒了?

 

谢磊整张脸都是红的,口齿不清地说也还好,喝得不多。

 

酒气很快填满狭仄的帐篷,他倾身将朱洁静推向后方的小桌,酒气掠过她的鼻尖:「反正演出都取消了,不如就一起喝一杯吧?」

 

朱洁静下意识用账本抵住谢磊的脸,说道:「不了,今晚票房本来不错的,结果都给这场雨打乱了,也不知道明后天能不能照常演出,要去下一座城市的经费都不知道在哪,你还想喝吗?」

 

账本又沾上一点雨的痕迹,谢磊推开账本,吻了朱洁静的脸,酒气潦草紧贴,他说怕什么呢,我明早见张总,妳也去吧,他说只要妳肯一起吃饭,他愿意赞助咱们之后的演出。

 

「你要见张总你去吧,我明早得面试一个人。」

 

「经费都不够了还要聘人?」

 

「谢团长,您这是忘了上个月才把特技舞蹈组的人给骂走吗?那场演出差点开天窗,还是您亲自上场的,敢情您这是酒喝太多了?」朱洁静边说边把人推开,她走到帐篷门边,用手背狠狠地刮过自己的脸,试图抹去那一个醉不了人的吻。

 

但她很快想起外面正在下雨,她确实急需这一场雨,她在躲进雨水之前转过身朝谢磊说:「谢团长,您早点休息吧,明晚还有演出。」

 

谢磊说朱洁静妳今天怎么回事啊?朱洁静没再回应。或许比起身兼表演搭档和合伙人的谢磊,她迫切盼望着一场足够淋漓的清醒,她已经很累了,却没忘记要把夹着唐诗逸简历的账本收得稳妥。 

 

三天前她随团队来到这座计划之外的城市,这本不在夏日巡回的规划内,无奈某座城市的演出被取消,几经辗转,最终被谢磊找到这块足够容纳户外马戏团的空地,一如她们每一次演出的需求——近乎广袤,甚至荒芜。

 

这几年她们就着每一寸的荒芜,搭建起数个巨大而尖锐的帐篷,豢养着光怪陆离的梦境,而朱洁静是造梦的人,她和谢磊常驻在某个醒不过来的梦里,任凭自己的身体凌空、飞越,恍若再不能降落,即便谢磊总是能稳稳接住她,她也从不认为自己有过落地的一天。

 

朱洁静不再想了,她走进雨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里骤然浮现一双湿润而透亮的眼睛,她忽然忆起好几年前还在学校里的自己,眼里似乎也曾有过类似的光,只是没有唐诗逸那样透亮,那时她信誓旦旦地对老师说,日后一定会成为某某舞团的首席,老师笑着回应那就等妳了啊臭朱。

 

她不知道老师的等待是否还继续着,她长大了,开始明白一场献身于艺术的祭礼,所需的不仅仅是热情与灵魂而已。

 

她瞇起眼,试图在雨雾中望向远方一簇灯火,却在下一秒迎来一片漆黑,她抬头,发现小胡不知从哪拿来一把大伞遮在她头上。

 

小胡喊道:「副团您这是怎么了?下这么大雨还愣在这儿,要是感冒了怎么办?」

 

朱洁静失声笑了出来,打向小胡的肩膀:「这几天那么热,我就不能图个凉快吗?」

 

小胡皱起脸,无奈回应:「副团,但您这也太凉快了吧——」

 

「那不挺好的吗?对了,明早我要面试那个你今天带过来的人,帮我准备一下。」

 

小胡哦了一声,「副团,您刚跟她聊得怎么样了?打算用她吗?」

 

「今天雨下这么大,也聊不出什么,明天再看看状况吧。」

 

「喔,好的。」朱洁静说的话他都听。他陪朱洁静走到最边角的单人帐篷,撑着伞说了一句副团晚安,朱洁静朝他勾起一个疲惫的笑容,他当然读懂了,却也不能说什么。

 

「希望明天一起床雨就停了。」小胡说。

 

「那就承小胡你的吉言了。」

 

朱洁静转身走进帐篷,里头只简单设置一张床和一些拆卸方便的小型家具,好让她的漂泊足够轻巧,不至于留下过深的痕迹,除了桌边的玻璃烟灰缸。她坐在床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却不点燃,指间夹着一只空落的香烟,望着账本,她想这雨水还是下得那么恣意,也许再过几秒,就会将她灭顶。

 

她像是忽然忘记呼吸该有的步骤,不知道过了几秒,甚或是几分钟,她才终于任凭尼古丁捏造出来的香味闯进雨中,很适合带着她一路逃离这里。

 

账本正刻印颇为刺眼的帐务赤字和一张陌生女孩的简历。在某个雨势纷乱的分秒里,她其实不太确定究竟是她主动选择了唐诗逸,抑或她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她小心翼翼地抽出简历,证件照上映着一张颇为英气的面容,她沿着眉峰发现一个极小的缺口。

 

朱洁静拧拧眉,以为是相纸被什么刮破了,她伸手揩了揩照片上的那道断眉,才发现那确实属于唐诗逸本人,不牵涉任何一种外力。然后她就笑了,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笑,这几年她见过无数和唐诗逸一样的孩子,正统科班出身,底子深厚,却总在追逐艺术的路上不经意跌上一跤,而后掉进她们这个较为倾斜的窟窿里。

 

唐诗逸——

 

她把这个名字又读了一遍,很柔很软,带有轻盈的质地,使她读不出音节里的任何一丝破绽或瑕疵,彷佛打从第一秒开始就和这里格格不入。

 

真的可以吗?朱洁静存疑。

 

 

事实证明朱洁静的猜想没有错,唐诗逸确实不该属于这里。

 

第二天唐诗逸早早就到了,跟在小胡身后来到帐篷外。雨势已然撤场,因而显得唐诗逸的眼睛比昨夜还要亮,一种未经任何打磨的亮。朱洁静难得怔然,她让小胡先去准备面试用的场地,至于面试前端的开场,此刻只留下她颇为赤裸的凝视和沉默。

 

唐诗逸已经换上练功服,外头还搭着一件薄外套,她歪头看向朱洁静:「副团您好,我是昨天晚上……」

 

「妳叫唐诗逸对吧?」朱洁静说。

 

唐诗逸傻笑着回应:「对对,是我……副团也可以叫我小唐,这样亲切些……」

 

晚间演出在即,其他团员正在主要的演出帐篷排练,朱洁静像是没在听她说话,顺势将她手腕勾住,把人领向另外一侧的小帐篷,她说小唐,在学校的时候主修什么?

 

「古典舞,但现代舞我也能跳的。」

 

帐篷不算大也不够方正,没有任何象样的设备,像一间畸形且失根的练功房。朱洁静站在一角,她让唐诗逸简单演示几个基础身韵,唐诗逸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热身以后顺手将外套搁在一旁椅子便开始动作。朱洁静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唐诗逸就在她面前,明明没有音乐,没有任何一段可能的剧情,她却觉得唐诗逸不只是在演示,毕竟多数时候的演示尚不须调度灵魂,只要仰赖肌肉记忆;但唐诗逸的灵魂就在这里,即便她本人可能并不知情。

 

朱洁静很快地喊了停,让唐诗逸一度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差点红了眼眶。她对唐诗逸说小唐,妳不应该来这里,妳跳得很好,妳该在剧院里面向真正的艺术。

 

「副团,可是我有个问题。」

 

「嗯?」

 

「妳在这表演的就不是艺术吗?」

 

唐诗逸说话的速度不算快,声线平稳而诚恳,一如昨夜夹杂在大雨里的问句,一切的一切都让朱洁静显得困扰而为难。她走向唐诗逸,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她说小唐,这当然是艺术了,只是在这里比起艺术,更需要关注的是能不能娱乐观众,让他们觉得新奇、刺激,甚至能用一夜的时间让他们做一场清醒的梦。

 

唐诗逸不说话了,她看着朱洁静锁骨上的一隅,太瘦了,使得那枚吻痕过于明显,随着气息起伏很像一枚涌动的花蕊,形状也不太好看,不知道是谁留下的。

 

「小唐,妳在听吗?」

 

唐诗逸猛地回神,才发现朱洁静似是再度倾身靠向自己,她一时恍神,只能捡起问句里的碎片径自接续:「小唐当然在听了。」

 

作为马戏团里的首席舞蹈特技演员及副团长,朱洁静必须同时面向内外两端,对内和团员沟通,对外又经常得随谢磊在各个商业场合谈笑应酬,什么大风大浪她没见过,唯独此刻,她竟难得被惹得有些无措,她还不曾遇过任何一个胆敢在面试中擅自分神的应试者,除了唐诗逸。

 

所以她说,唐诗逸本不该属于这里。

 

「小唐——」朱洁静软下嗓,再次轻唤。

 

「副团真的很不好意思我……」

 

「不去正式的舞团试试看吗?虽然在我们这的一切表演仍奠基在各种基本功上,但是小唐,妳来我们这,恐怕是大材小用了——」

 

唐诗逸摇摇头说她的身高恐怕是个问题,况且读到中途也没拿到正式学位,她还是很想加入马戏团,一边累积演出经验一边存钱,希望未来能有机会再次捡起中断的学业。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

 

朱洁静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事已至此,她双手搭在唐诗逸的肩膀,说道:「那妳最快什么时候可以进团?这星期可以吗?我们下个月要去另外一座城市巡演了,妳如果要来最好快些,还得带妳熟悉环境。」

 

既然事已至此,她又在心底对自己说了一遍。都怪昨晚的那场雨,也怪唐诗逸天生就有一双过于清澈的眼睛,让她在漫无边际的漂泊里被迫暂停。

 

「我今天就能入团了,都听副团您的。」

 

唐诗逸的眼睛在看向朱洁静的时候总是弯弯的,毫不设防的样子。

 

这让朱洁静更加困扰了,她让唐诗逸先把衣服换了,等等再带她和大家打声招呼,又说晚上和自己一间房,后续安顿好了再另做安排。

 

关于朱洁静的安排,唐诗逸一概点头说好,她想说好的副团,然而她却听见朱洁静说:「以后先跟着我吧,我先带妳一阵子。」

 

唐诗逸又点点头,改口说了一声:「好的,师姐。」

 

朱洁静勾勾嘴角没再多说,领着唐诗逸踏出帐篷,外头天空一片蔚蓝,是盛夏即将到来的预告之一。她转头看向唐诗逸,第一次清楚捕捉她眉峰上的空缺,此刻正因为强烈的阳光拧起皱折。

 

试图把唐诗逸看得太仔细,或许是朱洁静做的第二件错事,她不该这样的,不该让任何一个工作伙伴在自己心底留下过于清晰的轮廓。她应该要察觉的,但她没有。

 

她带着唐诗逸参观主要用来演出的帐篷和团员们日常起居的空间,她对唐诗逸说,一旦妳踏进这里,就像在城市间游牧,能看尽各地风景,却没有一个地方称得上是真正的家园。

 

唐诗逸其实没认真听,她只觉得朱洁静太瘦了,盯着对方肩膀愣了好半晌。

 

「师姐,妳怎么讲得有种在山水间兜兜转转的感觉。」

 

朱洁静一边带着唐诗逸走过大大小小的帐篷,一边对着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说这是新进的团员,暂时由我先带着她,她叫唐诗逸,以后你们可得好好照顾人家。

 

兜兜转转,唐诗逸说的没错。她们最终停在团长室前,朱洁静记得谢磊出去见张总了,她得以暂时卸下紧绷情绪,笑着说:「小唐,妳说得对,也许我们一直都在转山转水,所以妳要是不认真,很快就会被转晕的,妳可得当心。」

 

朱洁静不知道唐诗逸又在看什么了,好像她在说话对方总是没有在听,才刚想端起架子,对方却已经先行开口:「师姐,不管转去哪妳都会带我的,对吗?」

 

会吗?朱洁静其实答不出来,她不排除是因为太热了,才让她的思绪暂时短路,轻易地在烈日下抛掷承诺。她不假思索地对唐诗逸说会的,在妳走向该走的路之前,我会尽量陪着妳。

 

「转山转水都行?」

 

唐诗逸的问句带着上扬的语调,很轻松,不带任何强制性,就算朱洁静说不可以也不会影响任何事情。可朱洁静的手在抖,她明白这是身体惦记尼古丁的信号,她恨自己把烟留在帐篷,导致好像说什么都会出错,她只能握紧拳头。

 

而唐诗逸明显在等她回答,用一双不懂得保护自己的眼睛,直直探向她。

 

朱洁静感觉到轻微的晕眩,她伸手遮住头顶炙烈的阳光,嗓音微哑,「好,我答应妳。」

 

她不会知道当天的气象预报早已发出高温预警,不宜在烈日下曝晒超过十五分钟,随着时间推移,很可能迎来晒伤与中暑的危机,更甚者,也极有可能轻易将自己交付出去。

 

没有人提前告诉朱洁静这些,她不会知道夏天其实很危险,唐诗逸更是。

 

 

雨停了,夏日傍晚的暑气不再滞留。朱洁静忙着准备今晚演出,只好让小胡带着唐诗逸先去自己的帐篷放行李。

 

小胡说副团,她不和其他团员一起住吗?

 

朱洁静赶着去化妆,只匆匆留下一句:「人是我聘进来的,她自然得归我管。」说完便消失在嘈杂的后台。

 

小胡困惑地挠了挠脑袋,转身对唐诗逸说,「副团说妳归她管,那走吧,我带妳去她的帐篷。」

 

「她晚上还得演出吗?」

 

「当然了,副团除了是副团也是团里的首席,妳都没看过她的表演吗?高空双人特技,可厉害了——」

 

「双人特技?」

 

小胡顺手接过唐诗逸的行李,一边嚷着这也太轻了吧一边开口道:「这妳就有所不知了,咱们团里最出名的节目就是谢磊团长和咱副团一起搭档的双人演出,我每次都觉得很佩服,不管是抛接还是双人走钢索,他们都配合得很好——」

 

盛夏的夜总是擅于迟到,天光敞亮,唐诗逸看着这片城市旁的广阔空地,帐篷外串起的灯饰却如同偶然落地的星光,她哦了一声,嗓音闷闷的:「他们关系很好吗?」

 

小胡拎着行李耸耸肩,一副「妳应该要看得出来」的表情,但他随即想到唐诗逸不过初来乍到,于是热心答复:「只能说关系不差,至于其他的,可能要靠妳自己观察了。」

 

唐诗逸不再说话,跟在小胡身后穿过几个大小不一的帐篷。好在朱洁静的帐篷不难辨识,门口旁有一张小木桌,上头摆着一个玻璃烟灰缸。唐诗逸依稀记得曾在某个瞬间闻到对方指间的烟草气味。

 

「等妳休息好了以后再到演出帐篷门口找我,我带妳去后台观摩,副团还交代要我带妳去和其他人再打声招呼,喔对了小唐,妳跟副团之前就认识吗?」小胡说。

 

唐诗逸摇摇头,她说不认识。

 

「原来是这样,我就是有点好奇随口问问,妳别在意啊……只是我看副团挺照顾妳的,还以为妳是她的熟人。」

 

「不熟。」

 

「但我听妳喊她师姐?」小胡更不解了。

 

「她说她会带我。」

 

小胡啊了一声,猛地停下脚步,险些让唐诗逸也跟着撞上。

 

「咱副团可没亲自带过人的,小唐,妳这么厉害啊?」

 

唐诗逸不知道该怎么响应,所幸帐篷就在前方,她从小胡手中接过行李,径直踏进朱洁静的领地。

 

「收拾好了记得喊我啊小唐——」虽然还是很震惊,但小胡仍没忘记朱洁静嘱咐的差事。

 

「知道了,谢谢。」

 

唐诗逸说完谢谢,转身在朱洁静的帐篷里看见第二个玻璃烟灰缸。她把行李放在一边,思绪暂且落地,她疲惫地把自己缩进一旁的折叠椅,材质过分轻巧,像是在说这个暂时房间毫无家的轮廓。

 

她想起朱洁静告诉她,参与马戏团的巡演形同在城市间游牧,这本该是一场无边无际的漂泊,不该在任何一处留下专属于自己的印记,可唐诗逸还是找到了朱洁静的名字,例如那两只玻璃烟灰缸,以及帐篷里残存的烟草味道。

 

帐篷里的烟草气息已经很淡了,不至于让人深思,却仍使她的耳畔回荡着朱洁静的声音——小唐,妳不应该来这里,妳跳得很好,妳该在剧院里面向真正的艺术。

 

她记得对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将下巴抬起,下颚线条流畅好看,恍若剧场里的灯影,锋利而孑然独立地,像一出无人问津却仍不愿停下的演出。然她只觉得朱洁静太瘦了,是从不轻易为谁留下的模样。

 

谁让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漂泊。

 

唐诗逸拿起那只玻璃烟灰缸,沉甸甸的,彷佛是这个空间内唯一具有重量的对象,适合用来充当漂泊的终点。她不禁失笑。

 

当她收拾好行李踏出帐篷,回头才想起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她想,得再向小胡问问看有没有睡袋,再不然,给她一张薄被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唐诗逸朝着最大最亮的帐篷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朱洁静真的太瘦了。

 

 

朱洁静太瘦了,以致于当唐诗逸站在地面向上一望,甚至差点以为朱洁静是一颗遗落在夏夜里的流星,在空中化为一簇星点,微长裙摆在摆荡之中拖曳着闪烁的光痕,很适合让人许愿。

 

许愿就会成真吗?唐诗逸竟真的闭起眼睛,希望朱洁静能够平安落地。

 

小胡拍拍唐诗逸的肩,他问唐诗逸副团跟团长是不是很搭?小唐妳可别看呆了。

 

唐诗逸其实听不太清小胡说了什么,后台太吵了,她只能含糊回应:「师姐好像一颗流星。」

 

小胡皱皱眉,他说小唐妳说谁是猩猩?

 

唐诗逸不再说下去了,至于谢磊的模样,昨夜匆匆一瞥,此刻她只隐约看见对方高大宽厚的背影。高台上的两人在同一条钢索上渐渐靠近,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唐诗逸瞇起眼,呼吸不太顺畅,只好把这一切归咎在后台演员众多,使她轻微缺氧,和其他因素没有任何关系。

 

后台紊乱嘈杂,前台掌声如雷。唐诗逸想,朱洁静说得对,马戏表演当然也是艺术,但在艺术之外,更重要的是如何能让所有人开心,最好还能在开心之余增添几许惊奇,她是说,当她看着朱洁静站在钢索上忽地将腿绷直,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基础动作,她的心脏仍险些离家出走。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见小胡说:「以后妳也会像副团一样厉害的,听说妳也有古典舞底子?筋骨够软,学起来肯定快。」

 

唐诗逸却没头没脑地问:「她每次演出都这么拼命吗?」

 

「那当然了,拼命不是基本的吗?」小胡说。

 

拼命不是基本的吗?

 

那一夜唐诗逸始终仰着头,看着朱洁静像仰望一颗星,从升起到殒落,让人很难联想起帐棚里的玻璃烟灰缸。除此之外,她尚不知道自己的心也跟着朱洁静悬了空,直到对方落地,她才得以降落。她不明白的事情还太多了,她比朱洁静小上几岁,还没走过对方已经踏足的人生,自然也就无从闪避着人情与世故。

 

演出结束以后小胡指挥着团员协助清理场地,唯独唐诗逸。小胡说妳赶紧去找副团吧,等明天过后妳再一起帮忙打扫,到时候我会教妳的。

 

谁让马戏团经营不易,由团员协助庶务工作也是很合理的事。唐诗逸点点头,又问小胡该去哪里找朱洁静,小胡说应该还在后台化妆间吧,妳自己找找。

 

唐诗逸不过走了几步,便径直闯进他人的拥吻里,她闪避不及,于是愣在原地。她记得演出明明已经谢幕,台下观众掌声连绵不断,恍若昨日夜雨的延续。然谢磊却仍和朱洁静维持过于亲密的距离,动作熟稔地环上朱洁静的腰,将人抵向角落那张化妆桌。朱洁静在挣扎,细瘦的肩膀被对方紧紧扣压,像一尾离了水的鱼。

 

唐诗逸轻唤道:「副团,小胡有急事找您。」

 

闻言,先转头的人是谢磊,恶狠狠地瞥了唐诗逸一眼,随后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对着朱洁静说:「这是妳刚聘进来的新人?」

 

演出才刚结束没多久,厚重的舞台妆容兀自覆盖着朱洁静的脸,唐诗逸想,那是一张注定与疲倦相连的脸,应当好生疼惜,然而谢磊的吻始终不够温柔,粗鲁地将残妆吻到纷乱。

 

唐诗逸握紧拳头,顺势上前牵起朱洁静的手,想将人护在身后,却反被朱洁静牵了过去。

 

「嗯,古典舞专业的,我会负责带她。」朱洁静脸上妆容散乱,以致于笑或哭都不明显。

 

谢磊瞥了一眼朱洁静身后的唐诗逸,只留下一句:「明天开始妳最好得学会团里的规矩。」说完便消失在后台,脚步声沉重,和高台上潇洒飘逸的形象相距甚远。

 

谢磊走了,唐诗逸听见朱洁静用很低的嗓音说:「傻瓜,妳好像不太会说谎,这时间小胡通常不会有什么急事找我的。」

 

此刻后台除了几件散落在桌边的演出服,理应没有别人了,也就是说,朱洁静说的傻瓜就是她。

 

她仍被朱洁静牵着,索性将朱洁静转过身面对自己,辩驳道:「师姐,我不是傻瓜……」见对方没回答,于是伸手将朱洁静凌乱的发丝勾向耳后,又问:「妳喜欢他吗?」

 

朱洁静摇摇头,她说如果我喜欢他,那妳刚才或许不会舍得打断那一个吻。

 

答案昭然若揭,这让唐诗逸更加不解了,她握住朱洁静的手腕,指腹染上一层冰凉温度,「可是师姐,为什么要让不喜欢的人吻妳?」

 

唐诗逸才刚来没多久,尚未掌握特技演出的要领,就已经开始向朱洁静询问与爱有关的事宜。朱洁静被问得一阵怔然,也许是演出后的力竭使她思绪不再敏锐,「小唐,妳慢慢就会明白的,人长大以后不见得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同样地,面对不喜欢的人,有时候也不是说离开就能离开的。」

 

「身不由己是吗?」

 

唐诗逸问得很轻,她的耳畔随后掠过朱洁静的声音:「是啊小唐,妳也懂身不由己吗?」

 

「应该吧,我不太确定——」如果被迫中断的学业也算是一种身不由己,唐诗逸或许真的能懂。她的鼻间淌过一阵很淡很淡的香气,将她与朱洁静之间隔开一层距离。

 

「那妳能抱抱我吗?」

 

朱洁静在演出结束后的后台来没来地问着,已经不会再有别人了,只有她们之间交错的呼息声。

 

她们并不熟识,连站在对方面前都还没能掌握最合宜的角度,唐诗逸却已经被朱洁静讨要一个拥抱,她歪过头想问为什么,可是来不及了,她和朱洁静靠得太近,近得让她验证朱洁静确实太瘦的事实。她被对方的肩膀轻轻磕了一下,有点疼,然而比起疼痛,她更害怕对方会走,于是伸手环抱。 

 

唐诗逸的拥抱生涩而笨拙,僵硬地将人锁在怀中。

 

朱洁静暂时不会离开了,她的下颚轻抵着唐诗逸的肩膀,好半晌才悠悠开口:「小唐,看来妳要学的还很多。」

 

唐诗逸不置可否,只是忽然伸手揩过朱洁静的眼角,她说师姐,妳妆都花了。

 

朱洁静的指尖轻轻抚过唐诗逸线条清晰的肩胛,嗓音疲惫,彷佛随时都可以坠入睡眠,「正好,那妳帮我卸了吧——」

 

朱洁静让唐诗逸帮她卸妆,唐诗逸没答话,听话地半松开拥抱,她看着朱洁静的脸,一瞬也不瞬地,直到朱洁静歪头对她笑了一下,她才指着桌旁的化妆包问:「师姐,这是妳的吗?」

 

朱洁静已经很累了,她低低嗯了一声,想再偷得一个拥抱,最好能把所有疲惫都寄放在唐诗逸身上,可她刚认识不久的师妹,却只是用双手扣住她的双腿,顺势将她抱到化妆桌上。

 

朱洁静错过了惊呼的时机,她不知道自己佯装斥责的声音里多了一丝默许,「非得要这样帮我卸妆就是了?小唐,妳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这样子灯光比较好,才看得清楚。」才能看清楚朱洁静那张疲倦的脸,唐诗逸想。

 

朱洁静也就由着唐诗逸在化妆包里东翻西找,她闭上眼,感受对方指腹柔软,掠过她的眼角、额头、鼻梁以及脸颊,像一次无心的漫游。她其实不太在乎,当这场漫游一路来到妆容其实并未触及的下颚,她觉得有点痒,睁开眼看唐诗逸,才发现那人红着脸,别过头问:「师姐,怎么了吗?」

 

唐诗逸的眼睛圆圆的,任何一秒的凝望都能使人诚实。可朱洁静只是倾身向前,热气落在唐诗逸渐渐发红的耳垂,她摇摇头,说:「没怎么,妳继续。」

 

她把每一个音节都拖得很慢,唐诗逸吞了口唾沫,彷佛就此失了该有的节奏。

 

为了防止自己的心跳声过于明显,唐诗逸开始问起朱洁静是不是也是古典舞专业出身的?待在这里很久了吗?会不会认为马戏表演所指涉的艺术和传统舞蹈不同?对艺术的态度又是如何……

 

唐诗逸像个孜孜不倦的小孩,问得朱洁静只能笑,笑里有妆容卸下后才能瞥见的荒凉。她并没有回答每一道问题,她是真的累了,她告诉唐诗逸,很多问题她答不出来,来到这里之后她刻意选择遗忘很多事情,像是她曾经也和唐诗逸一样渴望更为古典正统的舞台,又像是她第一次站上高台的时候其实一点都不害怕,甚至感觉到血液里有几许沸腾的错觉。

 

唐诗逸正帮朱洁静卸完半边眼妆,笑着说师姐,妳好疯。

 

朱洁静抓着唐诗逸语尾的那个疯字说,「小唐,这不是疯。」

 

「那不然是什么?」

 

「是对艺术的宁死不屈。」

 

宁死不屈,死对年轻的唐诗逸来说还太重了,也很遥远。她不解地拧起眉,

「师姐,只有宁死不屈才能成就艺术吗?」

 

朱洁静笑不出来了,也暂时不能将腰杆挺直,她双手顺势环住唐诗逸的颈项,只是望着对方。她说舞蹈作为艺术的客体总是比其他形式来得危险,当诗人仰赖稿纸,画家依靠画笔,跳舞的人别无选择,只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紧紧相依,没有任何一层多余的防护,也就更容易面临精神的消亡,更别说是她们的肉身,几乎是把命抵押在钢索上。

 

因而这几年她的宁死不屈总是耗费更大的精神成本,她并不是那么在乎,如果漂泊本该没有尽头,那么对于艺术也应该如此。

 

「小唐,我一直在想,不管站在怎样形式的舞台上,我都该用尽全力,或许只有这样才能传达艺术中的美与痛。」朱洁静很少和别人聊起这些,她不确定唐诗逸会不会以为她确实只是一个疯子,她自己也不清楚。

 

妆已经卸得差不多了,此刻朱洁静面容素净,显得下颚线条更加清晰瘦削。唐诗逸停下动作,她原想说师姐,妆已经卸完了,可以去洗脸了,也可以结束这令人困倦的一天,然而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师姐,如果妳觉得只有宁死不屈才能呈现妳想要的艺术,那我就选个粉身碎骨好了。」

 

唐诗逸还太年轻了,不知道有些音节即便只有雏形也如同承诺。

 

「粉身碎骨……」

 

她听见朱洁静把这四个字悄悄加入疲惫的行列,而后被一个过分清瘦的拥抱紧紧圈锁,她反应不及只得束手。朱洁静是真的有点太瘦了,任何一处棱角都使她感觉疼痛,只不过已经不再陌生。

 

「好一个粉身碎骨啊小唐,妳确实不应该属于这里,但是没有关系,妳总会去向妳该去的地方。」

 

唐诗逸听不出朱洁静言语中的褒贬,她只是被朱洁静抱得很紧,让她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被当成一块浮木,又或者是其他。她并不讨厌这样的拥抱。

 

 

从主帐篷走回朱洁静的单人帐篷不算远,她们却把那条路走得恍若再没有尽头。朱洁静仅仅是牵起她的衣袖,她们的掌心并未相握。远处只剩下某个灯火通明的帐篷传来嬉笑声,她听见朱洁静突然说起自己本也想离更为古典的艺术再近一点,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索性在移动与高空飞跃的过程里慢慢体会着另外一种样式的艺术。

 

「这真的是妳想要的吗?」唐诗逸问,问得很是诚恳。

 

朱洁静没有回答,她说这个问题好像不一定需要答案。

 

唐诗逸不太认同,扯着朱洁静衣袖说:「师姐,怎么可能会有一道问题是不需要解答的?」

 

「等妳再长大一些,妳或许就会遇见了。」朱洁静答道。

 

那一晚朱洁静说了很多唐诗逸听不太懂的话,而唐诗逸提了很多朱洁静答不出来的问题。朱洁静始终牵着唐诗逸走在前头,直到帐篷外,她对唐诗逸说妳先进去吧,我在外面抽根烟。

 

唐诗逸摇摇头,她说里面只有一张床,我想去找小胡要一个睡袋。

 

朱洁静把唐诗逸拉进帐篷里,指着床说:「不用去了,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朱洁静说得斩钉截铁,唐诗逸似乎也没有反驳的理由,不过就是共享一张床,再各自坠入分立的梦境,不妨碍的。她对自己说。

 

唐诗逸不再答话。朱洁静拈起一根香烟向外走,她的背影很薄很薄,像被夜风轻轻一拧就会碎掉,纵使唐诗逸再想索求一个拥抱,她也不能。

 

而后她们各自洗漱,躺在同一张床上,唐诗逸肌肉紧绷,思绪就快要过热,直到她听见朱洁静就着欲睡的嗓音对她说:「晚安,小唐,明天开始就是新的生活了。」

 

朱洁静的嗓音像一缕轻烟,将她锁进一场即将开演的梦境,她揉揉眼睛,就快要睡着。

 

晚安。

 

明天开始就是新的生活了。

 

 

新的生活意味着唐诗逸成为暂时不能轻易降落的一员,她日夜随着朱洁静练习、再练习,很快地她终于跟着离开地面,第一次登上高台,看着台下的朱洁静几乎每一次都会对她喊道:「唐,妳千万要小心一点——」彷佛自己已然成为她的牵挂,但唐诗逸不确定,她想也可能是因为高台离地面有一定的高度,一切饱含情感的声音都容易显得失真而扭曲。

 

好几次她站在高台上练习,脑海里除了必须牢记的动作,就只剩下朱洁静。她想她的师姐确实像一颗星,常态性地驻扎在帐篷中的银河,在观众渴求娱乐的夜晚独自恪守关于艺术的定义。她们的表演多半没有确切的剧情,更多时候她们以高难度的动作将夜晚燃烧,以掌声串起的火焰灼烧着台下观众。

 

这里确实离古典很远,远得让她暂时不敢再想最初的梦想。然朱洁静在她第一次结束演出后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她已经很习惯朱洁静的拥抱了,只是不知道朱洁静为什么总是要抱她,抱得很紧,也许再过一秒,就会把她融进宁死不屈的其中一个缺角。

 

她还没能向朱洁静验证拥抱的意义,就听到朱洁静说:「小唐,下星期发工资,妳到时来找我一下。」

 

唐诗逸喔了一声,终于在呼吸快被箝制的前一刻开口说道:「师姐妳那么瘦,抱人的时候很容易把人撞疼的,都没人跟妳说过吗?」

 

朱洁静双手仍搭在她的肩上,皮肤又薄又凉,笑着答道:「小唐,我不轻易抱人的。」

 

「那谢团长呢?妳没主动抱过他吗?」

 

朱洁静的眼里像有氤氲的雾气,唐诗逸看不清,就连说的话她也听不太明白,因为朱洁静竟反过头来问她:「小唐妳觉得呢?妳觉得我会主动抱他吗?」

 

唐诗逸不知道,这道题她没有任何可以推导的公式,她怔然望着朱洁静,想起朱洁静总是习惯在演出结束后到城市附近的酒吧小酌,好几次朱洁静喝醉了,都是谢磊送她回帐篷的。

 

唐诗逸说我不知道,说的时候红了眼眶,她自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只是来赚钱的,等钱赚够了,她就要离开这里。过度探究拥抱的归属到底不是最重要的事,她总要明白的。

 

再后来的几天里,她与朱洁静之间最近的距离仅止于遥望,她们都忙。唐诗逸的练习进度超乎预期,已经开始加入正式演出的行列,她的表演多半被排在朱洁静与谢磊之前,作为暖场以及新节目的试水。反馈比想象中还要热烈,每个人都夸她是未来的马戏之星,只有她自己知道,任何的赞许都使她无措。只要存到足够的钱她就会走,因而她尚不足以成为一颗星。然而当她在演出结束后重新回返地面,她抬头,数度让遥望成为她与朱洁静之间最为适恰的距离,她开始犹豫。

 

她已经很多天没再遇见朱洁静了,小胡说朱洁静不知为何开始把演出排得很满,除了双人表演也自行加演单人项目,演出难度不低,好几次惹得台下观众惊呼连连。

 

小胡问唐诗逸副团怎么突然这样了,唐诗逸耸耸肩,她说我每天晚上总是等副团等到睡着,根本没机会说上半句话,怎么会知道。 

 

「还是小胡你知道些什么?」

 

唐诗逸只是随口一问,小胡却突然挠着脑袋,支吾半晌后才压低声音说:「听说张总有意赞助更多资金,只是详情如何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副团去见张总好几次了。」他忽然叹了口气,接着又说:「小唐,团长和副团可不比咱们只管演出,他们还得担心整个团的生计,所以需要更多时间和外界应酬,妳得多体谅体谅——」

 

唐诗逸不解看向小胡:「我需要体谅什么吗?」

 

小胡耸耸肩,他说小唐妳不明白就算了,我帮不了妳。

 

小胡说完这一句就见谢磊朝他走来,于是顺口问道:「团长,副团没和你在一起吗?」

 

谢磊手里拿着一罐啤酒,摇摇头:「我不知道。」

 

唐诗逸不在乎谢磊是否瞪了她一眼,她只想知道朱洁静去了哪,又和谁在一起。她在心里堆积很多疑问,她以为等到朱洁静就能等到答案,然而她的睡意总是使她铩羽,她们明明共享着一张床,却连梦境都有了时差,她不曾知道朱洁静会在她熟睡的时候偷偷吻她,有时吻在耳垂,更多时候落在脸颊,而后对她说:「晚安,小唐。」

 

朱洁静确实是一颗夏夜里的星,只有在天气晴朗的夜晚才有机会遇上。

 

再见到朱洁静的那一天,唐诗逸领到加入马戏团后的第一份工资,她依约走向此前曾被雨水砸出一个大洞的帐篷,凹陷已经被修好了,暂时不会再迎来一场令人狼狈的雨,而她们也将在明天启程前往下一座城市。

 

她不会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工资比别人多了几百块钱,也不会明白朱洁静的背影为何总是那样薄而锐利,却总使她在某一瞬间感知自己的柔软。

 

朱洁静似乎又瘦了,支撑不了任何疲倦的模样。

 

唐诗逸愣了几秒才喊了一声副团,将对方的注视从账本中唤了回来。朱洁静的手腕处多了一枚清晰可见的瘀青。她拧起眉心,什么话都还来不及说,就听见朱洁静问她最近演出是不是都还顺利,又说最近比较忙没时间照顾她,如果有什么困难请一定要说出来。

 

唐诗逸也不答,只是走到朱洁静面前,小心翼翼地抓住她的手腕,问道:「怎么了?」

 

朱洁静微微缩手,她没料到唐诗逸的力气比想象中还要大,因而让逃脱成为最没有意义的举动之一,于是她别过头,笑着说:「练习受伤不是很寻常的事吗?小唐妳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妳了。」唐诗逸说。

 

她们就要前往下一座城市,帐篷将在明早拆除,接着装上一辆又一辆的货车,从梦境中清醒,迁徙至下一秒的混沌里。

 

唐诗逸没有告诉朱洁静,自己总在睡眠深处梦见她瘦削的背影,是稍纵即逝且来不及让她许愿的流星。如今当朱洁静再次出现在眼前,她对她说,我太久没有见到妳了。

 

朱洁静放下账本,抱住她,耳语温烫,将唐诗逸的耳畔轻轻烘暖。

 

「小唐,谢谢妳,这个月的票房都是靠妳撑起来的,我想妳一定不知道这件事情,所以我今天找妳来,是想问妳晚上有没有空,我想邀妳去看场表演,就当是奖励,也好让妳有机会放松一下。」

 

唐诗逸始终在想,朱洁静抛出的问句似乎总与征询无关,不存在让她思考的空间,一如她们最初的拥抱,那时朱洁静问她:「那妳能抱抱我吗?」意思是抱我,现在,立刻。

 

要在相似的语境中学会读懂朱洁静其实并不容易,好在唐诗逸天赋不差。于是她说:「好的,谢谢副团。」

 

朱洁静却只是放下账本,又一次将自己埋进唐诗逸的怀抱,声音很轻,「怎么突然生疏起来了?」

 

唐诗逸是真的太久没有见到朱洁静了,她不知道这么深的拥抱是否仍须归类在遥望的范畴,她只是有点想她了,才会在下一秒像个明知故犯的小孩,说道:「那好吧,洁静,谢谢妳。」

 

朱洁静是副团长,也是她的师姐,她其实不该踰矩。她甚至在脱口而出的下一秒就想转移话题,譬如问她最近为什么那么忙,超出负荷的演出量也是宁死不屈的一环吗?

 

但朱洁静在这句话之后却只是笑,她对唐诗逸说,再抱一下吧小唐,一下下就好。

 

唐诗逸愣了楞,她说好,两下也可以,遂加重拥抱的力度。她天真地以为抱得越深就能离朱洁静的疲倦越近,都怪她涉世未深,而朱洁静又太瘦了,使得每一次的拥抱都只能在肉身徘徊。

 

其实三下也不是不行,只要朱洁静喜欢,没什么不可以的。

 

「我会接住妳的。」唐诗逸在拥抱的末尾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朱洁静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说妳刚刚说什么?

 

「我说,朱洁静我会接住妳的。」唐诗逸又说了一次。

 

暂时不会下雨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进朱洁静耳里,她笑了笑,「既然都敢连名带姓地喊我了,那就再把这句话说一次吧。」

 

我会接住妳的,像接住一颗即将深潜进夏夜里的星。

 

 

当她们第一次离开那片荒芜夜空,转身投入拥挤而热闹的城市。朱洁静牵着她来到剧院门口,接着从包里拿出两张票。

 

朱洁静身上的瘀青仍然清晰,看得唐诗逸眉心始终紧拧,她不明所以,抓着朱洁静的手问道:「怎么会有票?」

 

朱洁静也不挣脱,她说票是她的老师给的,一出以古典文学为创作背景的舞剧,位置视野绝佳,是个能用来观摩的好机会。她们站在熙攘的剧院门口,没有喧闹的人群,里头自然不会存在飞天遁地的特技与欢快嘈杂的乐音,唐诗逸却驻足不前,低着头对朱洁静说师姐,我不能去。

 

唐诗逸的嗓音压得很低,但朱洁静还是听见了,她的手腕被唐诗逸紧紧扣住,像在隐忍着什么,譬如未竟的梦想与迷茫的前路。

 

朱洁静打趣说票是免费的小唐妳不要担心,这并不需要花费太多钱,然而唐诗逸却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踯躅好几秒才终于开口说:「师姐,我不能去,我不能再想了。」

 

她好不容易适应了不再落地的生活,如一场旷日废时的催眠,她就快要相信自己并没有那么眷恋,也不再强求。可是怎么办,当她回到梦寐以求的剧场,她却突然害怕起来。

 

朱洁静将她的掌心反握,而后轻声对她说,走吧,我会陪妳的,只是看一出舞剧而已,况且妳总得回到这里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师姐。」

 

「嗯?」

 

「这几天演出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其实……其实如果能一直待在妳身边也不是不行……」

 

朱洁静一手握着票,一手牵着唐诗逸,她的笑容已经不那么疲惫了,却仍泛着朦胧的雾气,让唐诗逸看不清笑意深处是否还有什么她不明白的情绪。

 

她又听见朱洁静喊她傻瓜,声音不算清晰,「傻瓜小唐,我不可能一直陪在妳身边的,早在妳带着简历来见我的那一天就该明白的不是吗?」

 

她想告诉朱洁静不是这样的,可惜演出就快要开始,朱洁静几乎拽着她走进剧场。

 

「看好了小唐,这里才是妳应该绽放自己的地方。」

 

唐诗逸一直到最后才明白,剧场里的舞台是她未竟的梦,而朱洁静未竟的梦很有可能假托在她的身上。

 

她们在那一夜一同落地,不再悬空,不再强制进入过分强调欢乐的音乐中。唐诗逸在幕与幕的间隙偷偷望向朱洁静,她的侧脸倒映着舞台上的光影,彷佛终于能偷偷为自己许下一个愿望。

 

如果夏夜里的流星真的能够用来许下许多愿,唐诗逸还希望朱洁静事事皆能顺心。

 

至于她自己,此时此刻却像个做坏事的小孩,在朱洁静转过头的瞬间试图逃跑却未果,换幕间的灯光使她们双双坠入漆黑之中,她感觉到脸颊一阵温热。如果她的感知能力没有出太大的差错,这理应是一个吻,此前也曾出现在每一个空落的梦境中。

 

唐诗逸浑身发热,她转过头,微微倾身,在回吻的瞬间被骤然亮起的灯光逮着正着。

 

朱洁静也不躲,只是在亲吻过后低声对她说:「小唐,专心。」

 

专心欣赏一出舞剧,专心让自己回归最初对舞蹈的热情,唐诗逸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也能站在台上,而不是坐在这里。但自从遇上朱洁静,很多事情都变了。

 

这是一条注定孤独的路,唐诗逸却在路途中兴起与朱洁静并肩的念想,她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因为仰望得太过分了,星空于是给她一片幻觉。

 

她在演出结束后被朱洁静牵着走向后台,当她见到朱洁静口中的恩师,她站在朱洁静身后,才想出声打招呼,却没想到先听见的是自己的名字。

 

「唐诗逸,我记得妳。」

 

唐诗逸讷讷跟着朱洁静喊了一声老师,除此之外,她脑袋纷乱,依稀听见对方记得自己曾在几次比赛中拿下大奖,未来指日可待,诸如此类,教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洁静牵着她和老师寒暄,一边夸她是团里的明日之星,一边又说老师请您下次一定要来看小唐的演出。

 

唐诗逸的年纪还太轻了,她不明白朱洁静为什么要说这些,她的掌心被朱洁静紧紧相握,从剧场到后台,直到她们回到夏日里的那片夜空,离市中心和梦想都远。

 

当她们难得保持一样频率的清醒,唐诗逸缩回帐篷里的折迭椅里,而朱洁静留给她一个单薄的背影。她在恍然间想起几个小时前的吻,当人的感官在漆黑中暂时失去部分功能,使得再轻的吻都能成为刻骨铭心的印记,她想她是忘不掉了。她于是起身走向朱洁静,将对方轻轻锁进怀抱里,她说师姐,之前我说过想赶快存到钱离开这里,但现在有妳在身边,时间的快慢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朱洁静手里的香烟兀自闪烁着点点星火,任凭唐诗逸呼吸间的热气落在她的颈间。她叹了口气,她说怎么会没有关系,小唐,时间不等人的,这一点妳应该也是明白的,所以我会帮妳的,妳不要担心。

 

唐诗逸年纪还轻,她陷在一个吻所遗留的温度中,来不及意会朱洁静的微言里存着更深更远的信息。她于是又吻了朱洁静,先是耳廓,然后是脸颊,最后游移至下颚的另外一处瘀青。

 

任何拓在朱洁静身上的伤都会使唐诗逸皱起眉心,她眉峰处的空缺总是在这种时候扭曲成奇怪的弧度。

 

朱洁静转过身,用没拿烟的手抚过唐诗逸的眉毛,她说小唐,不要总是皱眉。

 

「师姐……」

 

「这几天我还是会很忙,明天妳和小胡一台车,张总会来这里见我,我晚一点再离开。」

 

小胡、张总,两个关键词顺势唤醒唐诗逸的记忆,她问朱洁静为什么又去见张总?听小胡说张总让妳加强表演的难度,妳接受了吗?为什么?

 

朱洁静只是把嘴角抿得很紧,她轻轻推开唐诗逸,手里的香烟被星火渐渐吞没,像在倒数什么。她在烟灰坠落之前说小唐,很晚了,妳该睡了。

 

「可是师姐,我不明白。」

 

这些日子以来的朱洁静像是被他人建构出来的,唐诗逸不懂,为何有人说朱洁静为了钱不惜擅自加强表演强度,而那些钱最终只落进她一个人的口袋,也有人说朱洁静只是为了和张总变得更加亲密,凡此种种,听在唐诗逸耳里总是刺耳。

 

「嗯?」

 

「这也是妳追求的宁死不屈吗?」

 

唐诗逸眉间紧拧的弧度始终未曾松懈,朱洁静不答话,将烟头抵向玻璃烟灰缸,以一种下坠的姿态,让火星沿着最后一缕烟雾归入夜色。她又叹了口气,指腹间的烟草气息最终染上唐诗逸的眉心,「说了别皱眉的,好了小唐,我们都该休息了,明天还得早起,晚安。」

 

夜里的朱洁静好像又更瘦了,唐诗逸不太确定,她在那句晚安之后别过头,躲开朱洁静试图给予的吻,因而只能望着对方背影的轮廓,直到她们又一次回到沉默的起点。阒寂中她听见朱洁静几次轻咳,就连留在她眉间的温度也是烫的。她遗漏了很多信号,她自己并不知道。

 

她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个夜晚难得失眠,朱洁静始终背对着她,不知道是睡相过于端正还是根本没睡着。她离开那张床,离开相异的梦境,她在凌晨时分逃向不远处的临时练功房,空间明显不够宽敞,就一整面相连的镜子也无处安放,斜斜歪在一角,倒有些委屈的样子。

 

唐诗逸睡不着, 此前有关剧场里的残影仍在脑海中不愿谢幕,她想起朱洁静对她说,舞者不像诗人或者画家,像她们这样的人,无论悲喜皆只能寄托于肢体,奉献全部的灵魂。此刻她的脑海里除了剧场里的舞蹈,也只剩下朱洁静的吻了,她的师姐在日复一日的演出中渐渐变得疲倦,像是再多拥抱也无从消解。

 

如果这就是艺术中宁死不屈,唐诗逸确实不懂。她在镜中与自己相望,企图用一支记忆里的舞让自己在纷乱的思绪中存活下来。当时她被老师一遍又一遍地纠正,或提或沉,直到跳脱形体的框架,让灵魂比肢体更早一步抵达。

 

她不知道自己跳了多久,也可能只是一些细碎的律动,然而当她又一次回到微凉的夏夜,熟悉烟草气味轻易将她攫获,她看着朱洁静手中的香烟在镜中燃起一点星火,她的师姐就站在身后,目光里的倦意未褪,却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柔和。

 

这不是梦。朱洁静什么时候过来的?

 

她的师姐不理会她的呆愣,径自对她说,小唐,当我看着妳跳舞的时候很容易联想到一些遥远的神性,妳的舞姿里有怜悯也有爱意,但我明白妳不可能只爱我一个人,妳不能只属于这里。

 

镜像中的自己和朱洁静都带着些许的扭曲,像一首小调歌曲。唐诗逸尚来不及找到正确的旋律,她想问朱洁静这是在说什么,可朱洁静已经转过身,越走越远,直到最后一抹的朦胧彻底自眼底消散。

 

「如果跳够了就快回来吧,没妳在身边我睡不着。」

 

这是朱洁静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起床时帐篷里只剩下唐诗逸一个人,朱洁静的行李早已收拾整齐放在角落,连同那两只玻璃烟灰缸也消失无踪,除了床单上的皱褶,几乎没有留下有任何关朱洁静的痕迹。唐诗逸下意识摸着自己的唇,而后听见小胡在外头喊:「小唐,该走了,帐篷等等就要拆啦!」

 

唐诗逸走出帐篷,问小胡有没有看到朱洁静,小胡说副团刚接待张总去了,其他人多半都跟着团长一起出发了,只留下拆卸帐篷的人还在等着,再来就剩下我跟妳了,走吧,上车。

 

唐诗逸说小胡你先去吧,我等副团一起。

 

「可副团说要妳跟我一起呢,妳都不知道她凶起来可吓人了……」小胡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唐诗逸拍了拍小胡的肩膀,笑道:「你先去吧,我会和她解释的。」

 

「那可是妳说的,副团也只有在面对妳的时候才显得比较放松些,其他时候真的很吓人,那我先走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记得打我电话。」小胡比了个手势,随后拎起唐诗逸和朱洁静的行李上了车。

 

属于他们的游牧仍在城市之间继续,预计在今晚抵达下一座城市,展开为期一个月的夏日巡演。巡演期间恰逢七夕佳节,为了增加受众的多元性,朱洁静在几周前的会议上决定将自己和谢磊的双人演出稍作修改,除了提升动作强度,也有意融入七夕主题,初步构想将以高空钢索作为鹊桥,演绎牛郎与织女之间的动人爱情。

 

方案大受好评,却仍有闲言闲语直指朱洁静与张总之间的关系,说此次修改节目是张总私下请托,至于提升动作难度与整体演出的费用,自然独厚朱洁静一人。

 

这也是妳追求的宁死不屈吗?

 

昨夜的追问始终悬空,和她们一样暂时无从降落。唐诗逸以为她们都是一样的,某种程度上的心有灵犀,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和朱洁静离得越来越远,像是真的必须遥望一颗名为朱洁静的星,而她隔着光年般的距离,仅能探得一层朦胧的薄雾,什么也看不清。

 

尤其是当她撞见张总和朱洁静的商谈再次触及肢体,她在盛怒中坠入迷雾,找不到任何一条活路。

 

唐诗逸记得朱洁静说过的宁死不屈,却在这当中遗忘了什么,一些更为久远而破碎的字句,像是人长大以后不见得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之类的。她怕是已经忘记了,又或者不愿轻易想起。

 

她似乎一点也不了解朱洁静,她曾以为她们的灵魂足以并肩,是她太年轻了,年轻得无从分辨朱洁静为何又一次落入别人的怀抱,在亲吻中挣扎、低吟,连眼角的泪水都落得那么逼真。

 

唐诗逸觉得朱洁静疯了,而她自己其实也不够清醒。

 

当她在渐渐熟稔的角度里握紧朱洁静的手,这是第一次,她感受到她的师姐明显将她向外推。唐诗逸红着眼眶想说话,耳边却只剩下朱洁静明显破碎的音节,她说:「唐诗逸妳这孩子不要闹了。」

 

怎么能说她闹呢?她已经长大了。她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中渐渐适应了凌空后的种种后遗,她不再害怕,已经能在绷紧的钢索上兀自翩跹,偶尔也在心底惦念着朱洁静。她明明已经长大,连谢磊都说她是团里难得一见的天才,可是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唐诗逸不愿放开朱洁静的手,她看着那个秃着头顶的男人狼狈地抹着嘴角,又对朱洁静说副团咱们下次再约。

 

张总转身就要走,可朱洁静却忽然将她的腰杆下压,对着张总说:「真的很不好意思,这孩子不太懂事,请您不要同她计较。」

 

男人自知理亏,从肥厚的口袋里掏出手帕猛擦汗,一边说着没关系,一边挪动着吃力的步伐,用最快的速度消失在眼前,只留下泫然欲泣的朱洁静。

 

唐诗逸甩开朱洁静的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她觉得朱洁静好像又变瘦了,下颚的弧度愈发带着一抹孑然的弧度,当她的手掌刮过对方的脸颊,她终于验证了这个想法,是太瘦了。

 

巴掌声响轻脆宛如裂帛,在夏日漫长的白昼里划开一道痕迹。

 

「朱洁静,这就是妳追求的宁死不屈吗?妳对艺术的态度是这个样子的吗?」唐诗逸眼眶还是发红,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

 

朱洁静太瘦了,皮肤很快被掌印染得发烫而通红,她眼角噙着泪却不愿坠落,只是望着唐诗逸,好半晌才颤抖着嗓音说了一句:「小唐……」

 

小唐。她的名字被朱洁静读得又碎又沙哑。

 

朱洁静应该还想再多说些什么的,残余的尾音里仍写满唐诗逸的名字。只可惜唐诗逸暂时不愿再听了,她转身离开,尚且不知道朱洁静最终是否让眼泪流了下来,她还太年轻,更不会明白泪水坠落与否的重要性。

 

 

她们不再说话了,彷佛言语的机制在她们身上彻底失效。她和朱洁静各自搭着两台装载着各式道具的货车前往下一座城市,车内的广播电台正播送气象预报,有关下一座城市会在晚间下起大雷雨,典型的夏季气候,一如她和朱洁静初次相遇的那一天。

 

她想起许多次的吻,多数时候落在她们共享的双人床上,也有过几次藏匿在无人的后台。朱洁静是擅于索吻的人,湿润的舌尖轻巧地为她指引,告诉她长大成人的第一步里必然包含数个青涩的吻。朱洁静从不在意她吻得笨拙,而她每每在亲吻过后问朱洁静,妳也会这样对别人吗?

 

她已经忘了朱洁静是在什么时候说过的,她说只有妳了小唐,我转遍山与水,去过无数城市,是妳让我知道什么叫停留,这对我来说其实不是好事,但因为是妳,所以没有关系。

 

她不知道朱洁静是否在骗她,那都不重要了。她在前往下一座城市的旅途中红着眼眶,同行的师傅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大事了,还是跟副团吵架了?唐诗逸什么也没说,指尖不停地在车窗上画着毫无规律可言的线条。

 

师傅手握方向盘直跟着前方车辆,也不再追问,只是在看见高速公路的指示牌前说了一句:「别怪我多嘴啊,只是我还真没见过副团对谁这么上心了,除了妳,妳们要是有什么事儿就说开吧,大家天天都得见面的,别闹别扭。」

 

师傅的嗓音夹杂在气象预报之间,唐诗逸听见预报说夜晚将再次迎来一波锋面,山区及低洼地区须慎防暴雨,雨势预计在明日清晨减缓。

 

唐诗逸低头看着手机,发现朱洁静的信息比起雨势更早一步降了下来,她泪眼蒙眬,就快要看不清,只瞥见朱洁静像是在说,晚上我去找妳,有些事情是我不好,我该早点向妳解释的。

 

跳舞的人往往擅长倾听灵魂的声音,可惜唐诗逸在那一刻却突然忘记阅读自己的心情。

 

她们终于在入夜后来到另外一片偏远的荒芜,并且如期迎来一场大雨。

 

团员们轻车熟路地搭起帐棚,唐诗逸站在其中一个帐篷下,看见小胡撑着伞跑过来说:「小唐,副团找妳呢,虽然说妳从这次巡演之后就开始跟大家住一个帐篷了,不过副团还是让妳去找她。」

 

唐诗逸低着头不说话,雨势滂沱,甚至连小胡的大嗓门也险些被雨吞噬。

 

小胡索性再次转移话题,无措地挠着头,说道:「晚上团长找大家一起吃饭,妳去吗?还是妳要跟副团一起?她说她有点不舒服不打算去了。」

 

唐诗逸拧起眉,问小胡:「她怎么了?」

 

「最近演出那么密集,大概是累了吧,我也不知道,副团不愿意多说,咱也不敢问。妳不知道吗?」

 

雨还在下,以一种不愿轻易放过夜晚的姿态。唐诗逸推了推小胡,嗓音声沙,「为什么我什么都该知道?」

 

「妳跟副团最好了不是吗?好啦,我该过去了,我就等这一次七夕演出结束后的庆功宴再跟妳起喝一杯了哈!」说完小胡便撑着伞跑向其他团员所在的帐篷,只留下唐诗逸一个人呆立在雨中。

 

唐诗逸又一次想起朱洁静,而朱洁静就站在不远处的帐篷下。

 

雨太大了,除了雨雾中裹夹着帐篷里透出的光,四周几近昏暗而漆黑。当她们又一次走进雨水和夜色之中,唐诗逸清楚感受到朱洁静站在对面的帐篷看着她,撑着一把廉价的塑料透明伞,彷佛已经将等待延续了很久。

 

唐诗逸在每一次的遥望里愈发感觉到朱洁静的瘦,瘦得像是失了魂魄,就快要坠入潮湿的深处。

 

她应该要上前向朱洁静道歉,关于那一巴掌,关于她的鲁莽和躁进。然当此前的影像随着雨水降落,她看着朱洁静如一颗星骤然落在眼前,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朱洁静走向她,而她无处可躲。她和朱洁静一同被困进这场雨里。

 

夏日夜晚的雨水往往决绝,一场隐忍多时的倾诉。唐诗逸看不清朱洁静的面容,雨水使她们站得再近都像在遥望。

 

朱洁静把伞握得很紧,是她在夜雨里的唯一支撑,她的掌心和脸颊兀自发烫,她希望唐诗逸不会知道。

 

她已经快要听不清唐诗逸的声音了,她明明那么喜欢,却只能听见一片模糊而淋漓的问句,像是质问,又或者那根本只是心碎的声响。

 

「解释很难吗?这是妳要的宁死不屈吗?这个问题真的那么不好回答吗?」

 

夏季夜晚的雨水往往带着棱角,听起来很沉、很急,也很适合隐匿彼此纷乱的呼吸。

 

雨实在太大了,一场雨和一把伞无益于遮挡与和解。唐诗逸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一场等待抑或对峙,但朱洁静什么也不说,只有几声轻咳,而后是一张随意折迭的信纸,看得出匆忙的痕迹。

 

「小唐,我得去彩排了,妳也知道这算是新的演出项目,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想妳短时间内或许也不是那么想和我说话,有些话我就写在这里了,如果妳看完这封信以后觉得不那么生气了,希望正式演出时妳也能在场,结束之后我会在后台等妳。当然,我也会很期待妳的表演,小唐……」

 

信纸接到手中已经被雨水湿了一角,唐诗逸拧起眉,兀自截断朱洁静的尾音:「师姐,是新的演出项目对妳来说很重要,还是钱更重要……」

 

她还是这么问了,是她太年轻,因而急于在时间的推移中探询每一个答案。

 

朱洁静眼睛通红而溢满雾气,但唐诗逸看不清,她只瞥见朱洁静握着伞的手浮凸着明显的青筋,像连握着一把伞都得耗尽全身力气。她低下头,想开口,手机铃声却适时地穿透了这场雨。

 

「再等我一下,我现在就过去,嗯,不碍事的我可以……」朱洁静挂上电话,好像连说话都成为一件颇为吃力的事情,她喘着气,沾着水的指尖想抚过唐诗逸眉毛间的空缺,却终究落了空。

 

唐诗逸别过头,她将信纸紧握,隐约听见朱洁静问她能不能再给予一个拥抱,哪怕一秒。

 

雨暂时不会停了,唐诗逸向后退了一步,她不知道自己这一步便已退出朱洁静的欲渐模糊的视线。

 

没有任何一个拥抱在这场雨中成立,朱洁静笑了笑,她说我知道了小唐,那我去彩排了,晚点见了。

 

晚点见了,最后只剩下这句话浸泡在雨水中,唐诗逸呆望着朱洁静的背影被雨水削得越来越薄,薄得只剩下最后一眼的目送。

 

晚点见了。她希望很快就会有答案。

 

后来她在雨中伫立良久,那封信被她紧紧护在怀里,像一场迟来的惩罚。她暂时不想读,她还惦记着朱洁静和张总的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站了多久,在她就快被这场雨冲走之前,她在纷杂的雨声中听见小胡难得慌张地叫唤,将她和朱洁静的名字紧紧相连着。等她终于回过神来,像是听见小胡大喊着:「小唐妳怎么还愣在这,我听人说副团都病了还坚持要去彩排,劝了好几次说明天再继续就好,但她就是不听,人才刚踏上去就站不稳摔了下来,快点跟我过去一趟吧!」

 

又或者这才是惩罚的开始也说不定,当唐诗逸想也不想地拔腿狂奔,她手里的信纸薄如雨雾,轻易地完成一次不具重量的坠落,水气蔓延,远看很像一片掀翻的纸船。如果唐诗逸还有机会回头,也许就能顺着纸船给予的方向靠岸,可惜时间和雨水都不等人,在被淅沥潮意围困的夜里尤是。

 

如果唐诗逸还能回头,她会听见自己曾对朱洁静说:「我会接住妳的。」

 

接住一颗殒落的星,便不会错过一次就快成真的愿望,她将心想事成,并且读到朱洁静对她说:

 

「亲爱的小唐:

 

我想此刻的妳恐怕不是那么乐意听我亲口陈述这番长篇大论,而需要请妳谅解的事情又太多了,于是有了这封信,希望妳别见怪。

 

我曾经和妳说过舞者不像诗人或画家,在试图传达心意的时候尚能仰赖稿纸与画笔,我们只有肢体,而偏偏肢体与灵魂的距离是那么靠近,因而让爱与恨缺少含蓄的权利,虽然我从不畏惧以此传达一切情感,可对于妳,像是只有提起笔才能把话说清楚。

 

小唐,我原以为爱的内核就像一出舞剧,它仅属于当下,在刹那过后只能生灭,因而没有天长地久,自然也就无须害怕失去。可是自从遇见妳,让我必须在短时间内推翻自己,像一场重复搬演上万次的舞码忽然变了调,任何一个动作或者一首歌的更动都使我感到无措。不过因为是妳,所以没有关系。

 

我曾经和妳说过这一路我们将转遍山水,但我似乎不曾和妳说过,于我而言,这样不舍昼夜地兜转,或许只是为了在途中和妳相见。

 

还记得妳问我的问题吗?问我这是不是我要的宁死不屈。我想说的是小唐,人在长大以后好像很难明确地区分是非黑白,很多事情似乎都是灰的,很多道理都站在朦胧的交界,因此我没办法给妳一个正确的答案,正如我曾经对妳说,我们的巡演将如同在城市间游牧,这本该是一场没有终点且不该有着任何停靠的漂泊,但谁让那一天下着雨,而妳出现在我面前,我被迫停了下来,看着妳像是看着曾经的自己,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小唐妳不该属于这里,妳的舞姿应该在剧场的灯光下绽放,妳要接受更为深邃的掌声,妳是舞蹈本身。我不介意妳为了舞台愿意粉身碎骨,但请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受伤。

 

所以为了让妳能及早走向属于妳的那条路,我已经和老师联系好了,等这一次巡演结束以后就能安排妳参加入学考试,妳害怕的问题将不再阻碍妳的前进,妳很有天赋,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我想妳需要担心的只有如何适应那座城市更为干燥的气候,至于钱的问题妳也不用烦恼,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也是我想请妳谅解的另外一件事情。张总向来欣赏我们团的演出,他屡次表达愿意赞助及给予更多酬劳,我始终没有答应,这是我曾经的宁死不屈,但妳出现了,而我似乎没办法对妳袖手旁观,我希望妳能更快一些离开这里,不再凌空,早些降落,这样我才能安心。更改这一次的巡演和演出强度都是我的主意,张总说了,他会出两倍的价钱,这些收入扣除掉团员们的工资,剩下的应该足够了。

 

小唐,也希望妳能谅解,我从不曾主动与他人相拥,至于那些不够体面的吻,都是我亟欲逃离的意外,谢谢妳总是及时出现将我解救,即便那样的时刻一再让妳红了眼眶,对不起,希望妳不要再哭了。

 

最后,我和谢磊说了,等七夕档期的巡演一结束,我会带妳离开,我算过时间了,只要我们准时出发,就一定能赶上舞蹈学院的入学考试,届时我们将不再分离,从此相依为命。晚安,小唐。             

 

祝 事事顺心

 

妳的洁静」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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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碎碎念:


嗨各位好心人,很晚了,感觉大家已经吃得很饱了,其实想说有空再读也可以,或者不读也没什么关系的,但如果能读到这段文字,应该也就等同于耗尽耐心读完这则故事了,非常感谢。


有幸参与这次活动,和许多有趣且优秀的人相遇,也跟喜欢朱唐一样,是生活里不曾预期的意外。谢谢联文小组的用心规划,一切成果都不若想象中容易,从初步构想到中途几次会议,她们反复推敲,相互交流,只为了凝聚最美的瞬间,她们也是起舞的人。至于我,深感自己只是一个凑数的路人,不过是偶然拥有难得观赏的机会,站在角落或者后台,更多时候只想为她们及唐朱鼓掌叫好,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作用了。


很谢谢她们,她们都很可爱。如果可以,请多多给她们一些鼓励和掌声,从策划、美工、画手、剪刀手、金主老师、会议主持人,以及每一篇文章的作者,她们让我知道用爱发电确实并不是容易的事,但她们却那么愿意投身其中,并且做得出色。


最后还是要谢谢愿意读完这篇文的人,也趁机感谢在此前在阅读之后愿意告诉我想法的人,以及在写文过程中给予许多帮助的人类们。这次关于舞蹈选段和关键词也是预期之外的选择,文章开头写灵感来自玉面情魔,其实也只是借了背景,整体来说并无太大关联,而故事本身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说,说到最后也许还是有些偏题了,但好像也不能怎么办,人到了一个年纪感觉就只能逼自己看开很多事,譬如对于文字的力有未逮,譬如许多想写又碍于时间只得删减的遗憾。


又或者是喜欢唐朱后几乎没办法遏止自己想说故事的渴望,即便故事多半无聊而简陋还很狗血,却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太喜欢她们了。虽然夏日总有尾声,但我始终相近缘分一旦开始就不存在所谓的尽头。


如果还有机会,希望还能再写。这个夏天能跟大家一起喜欢同一对CP是最幸运的事了,感谢。预祝周末愉快、平安!ByeBye~


还有晚安。


MF 2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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