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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秩-理想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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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覺得〈一秩〉是我這幾年來的樹洞，有很多話想要說，又不敢說得太大聲的時候，我就回到這座城市，重新聯絡她們，即便每每總是生疏。晚安，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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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妍以可能會很忙為由拒絕參與晚上的影迷見面會時，那輛開了很多年的Porsche Boxster，狹仄座位之間隔了一整箱突兀的碳酸飲料，像是快要被黃美英顯而易見的怒氣搖晃而後爆炸。

再不需要猜忌與懷疑擺盪她們之間的關係，黃美英卻仍有幾秒鐘的委屈，以為金泰妍早把當年的誓言丟進這座城市愈發不穩定的夏日氣候裡，每一場午後雷陣雨都得用盡力氣。

「黃美英，那是妳和影迷之間的聚會，我去了可就影響別人的權益了，結束以後我會去接妳，好嗎？」

她的小獅子，後照鏡中映出的素淨面容沒有眼線勾勒，唇瓣緊抿，過了第二個路口才終於別過頭，輕聲開口，「DaeDae妳怎麼能這樣呢，說過的話都忘記了。」

金泰妍在許多年前的頂樓加蓋公寓，把承諾說得信誓旦旦，她說只要可以，我會一直都在這裡，參加妳的每一場活動，看妳的每一部電影，不要擔心，我會是妳的第一個影迷。

一如既往的沉默，金泰妍將密閉空間裡的發言權悉數讓渡，看她的美英說到雙頰氣鼓鼓地，用不悅撲上的腮紅，其實自然可愛到不行，她暗自偷笑，淺淺梨窩隱在午後逆光中，想著黃美英終於在風波平息後多了些許生氣，不啻為另外一件好事情。

「所以我說DaeDae，影迷見面會真的不會耽誤妳太久的時間，我都已經請順圭把票留好了，是很隱密的位置，絕對不會被別人發現的，而且……而且大家也知道我們私底下關係很好……」黃美英正常發揮她的滔滔不絕，從第二個路口到家門口，從晴空萬里到天色陰灰雷聲陣陣，直到安全帶被金泰妍傾身向前解開，向來管用的吻落了下來，只對金泰妍一個人進行的推銷行為才暫時終止。

黃美英暗暗氣惱，關於腦中清晰的條理就這樣輕易被金泰妍有意無意的親吻打斷，於是順勢勾過金泰妍的衣角，隔著那箱才剛從賣場扛回來的碳酸飲料，「反正我等等出門前會把票留在桌上，要來不來隨便妳。」

「不行。」

「呀！金泰妍！」

傳說中只要拔下獅子的鬃毛，小命就會不保。

金泰妍吞了口唾沫，隔著再不能迫近更多的距離，看眼前兩彎月牙在盛怒中失控，「妳可以放床頭，就是別放桌上，妳忘了冷氣機這幾天一直滴水嗎？我還沒空找人來修，要是弄濕門票，多浪費。」

同居將近十三年的頂樓加蓋老公寓，即便在幾年前已經被金泰妍徹底翻修一遍，也還是逃不過必然而細碎的衰老。冷氣機在幾天前沒來由地將金泰妍珍藏多年的電影海報淋得徹底毀損，是黃美英當年演出《FAME》時首映紀念。

她的痛徹心扉卻換來同居人的蹙擰著八字眉的不解，黃美英說我就在妳面前呢DaeDae，為什麼要執著一張海報呢？

總是勇往直前的獅子與戀舊的雙魚，這麼多年來仍擅長演繹著從不對頻的奇怪陳述，金泰妍放棄爭論，縮在領口鬆開的白色T恤中，難得軟下嗓音回應，「美英，妳的每一個階段對我來說都很重要，有時候我的位置，是需要靠妳來指認的。」

已經不再對Pinkmoster傾訴太多絮語，金泰妍在黃美英面前卻還是將那麼多微弱而珍貴的心事攤平，黃美英一愣，扯了扯金泰妍的手，她說好嘛，我再去看看公司倉庫有沒有剩下的。

為了一張海報也能悵然若失的金泰妍，如今卻以那樣俗爛的理由拒絕她職業生涯中少有的見面會，黃美英跟在金泰妍身後，走在濕濡樓梯間，暫時問不出口的疑問只好沒入壁癌。

再過一個小時她就要出門，影迷見面會表訂於晚上七點半鐘開始，地點選在城市東邊的小型展演劇場，預計會有問答的環節，當然也少不了心路歷程的回顧以及與影迷互動的各式小遊戲。

黃美英期待了很久，以為她的泰妍也會在台下，就像好幾個月前的一樣，不論外界如何抨擊猜測，不算寬闊的肩膀卻總願意為她空出位置，擁抱或者依靠都不再閃避，彷如已經取得永久拘留權。

她不解，只好在出門前輕輕從後擁抱工作桌前的金泰妍，看電腦上的頁面停留在某個拍賣網站上，意圖在搜尋欄位上昭然若揭──Tiffany、FAME、 原版海報。

黃美英略有些哭笑不得地緊了緊懷抱，金泰妍微微回頭，額前髮絲就像這場即將來臨的雷陣雨，亂到不行。

「DaeDae，我要準備出門了，順圭要來接我。」

「嗯，結束後我會過去的。」金泰妍的視線又一次轉向令她心情鬱結的根源，卻在滑鼠點擊的清脆音節中聽見黃美英說：「順圭說晚上會玩抽獎，只是我不知道獎品有什麼，當然，當然也有一些話是我想要告訴妳的，如果妳真的沒空也沒關係，回家以後，我會再重新告訴妳的。」

關於抵達十年後再邁向下一個十年的路途，關於夢想與相愛這件事情。

城市雨幕分秒必爭的趕在大家拿出雨傘以前先行贈予狼狽，老舊公寓的露台邊積起淺淺水窪，微型漣漪擴散一圈又一圈的，屬於她們之間其實得來不易的愛情，又或者愛情其實從未遠離。

「嗯，路上小心。」金泰妍弓起雙腿，把自己縮進那張電腦椅，眸光散落螢幕翳影。

＊

金泰妍的出席與否都不會造成太嚴重的墜落，相較於當初晦暗難辨的攻防，黃美英早已百毒不侵，如果不把偶有的小小惆悵算進去的話。

她不過是在李順圭看見她的第一眼時嘆了氣，隔著這場雨。

李順圭說放心啦，雨等等就停了，妳的影迷們不會因為這場雨就不出門的。

「可是泰妍就沒出門啊──」

直到Prince與Ginger湊到門邊送行以前，她的泰妍也還是穿著體恤與牛仔短褲蹲在電腦前，文風不動的姿態。

李順圭默不作聲，抓著黃美英就往保姆車上塞，轉身上了前座，才指著車窗上的雨痕說，下場雨也沒什麼不好的，至少空氣會涼爽一些。

「喔。」

黃美英伸手探向包包，探尋不到心愛的碳酸飲料，像是已經為金泰妍的缺席提供最適當的預兆，索性壓下椅背斜躺，兩彎月牙裡看不見光，混濁地擠入城市午後難得提前的車陣裡，她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央著金泰妍再講一個睡前故事，如果能是小魚與小獅子的後續故事那最好，可她愛了十多年的金泰妍，卻抱著一本晦澀難懂的文學理論，反問她，美英妳有沒有聽過「理想讀者」（Ideal Reader）？

睡意早已漫湧，如果不是金泰妍的嗓音總在溫柔底端滲落低低磁性，像深夜時分的海潮，她也許會在回答以前先行投向夢境。她揉揉眼睛搖搖頭，等待答案自動光臨。

金泰妍說，文學作品的很多時候是需要經過讀者閱讀，從而發現作品背後的奧妙才能真正發揮其價值的，可不見得每一種奧妙都能發現，雖然讀者沒發現也不是什麼大事，但這樣的人會被歸類於一般讀者，而相較於一般讀者而存在的理想讀者可就不一樣了，這樣的讀者責任重大，他會能發現別人沒看見的隱密小徑，從那些看似平常無其的字句中找到作者的心意，是作者的知音。

至今仍然落在心底沒能仔細詳閱的語句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迸入淋漓大雨中，黃美英像是又想起，在她快要睡著以前，金泰妍嘴角勾著似笑非笑的弧度說，美英啊，不只是文學作品，有時候我覺得，也適用在人的身上，就像我常常覺得，只有我能了解妳一樣。

雨聲像那台老舊映像管電視的雜訊，悄悄掩蓋腦海裡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後續，黃美英閉上眼睛，倏地問道：「順圭，妳覺得是這場雨會先停，還是泰妍會先出門到會場？」

李順圭想也沒想，不假思索地回應：「雨停了那傢伙就會出門了吧。」

「哪有人這樣答題的──」

＊

事實是自保姆車開進停車場，黃美英便不知道這場雨究竟停了沒有，更不曉得金泰妍是否願意帶著票券踏出老公寓的舊鐵門。

她只能選擇按下倒退按鍵，逆向走過那段時間，從一只遠渡重洋的粉紅色行李箱開始，大螢幕上投映畫質不佳的甄選影片，當年的她留著乖巧短髮，瀏海左側不顯眼的崎角是金泰妍某個晚上因為跳電而失手的結果……

黃美英在偌大的舞台中央，和台下的影迷們一起被黯淡燈光掩映，只留下回顧影片裡的光，像時光隧道，只開放單向通行。

於是回顧於是感慨，談起試鏡時辛酸與「DaeDae」的陪伴，甚至是兩年多前的那次爆炸意外，黃美英侃侃而談，時不時將目光投向台下，可惜所有光亮都在自己身上，她看不見她，甚至看不見大家。直到身後的工作人員將黏滿便利貼的活動式佈告欄推了出來，黃美英才終於暫時從當年還沒整修的老舊公寓中脫身，聽見主持人說，接下來要進行第一階段的抽獎，禮物是親筆簽名海報，至於規則，大家看到這個板子也應該清楚了，所有人在入場前填寫的便利貼已經全數集中在這裡，接下來要請Tiffany親自挑選，從中挑選最感人或者最有趣的留言，那麼，就把時間留給Tiffany，請大家稍候。

很多人陪了她很久，不畏流言緋語的駐守，黃美英感念在心，卻仍有那麼零點零幾的私心，希望找到金泰妍的字跡，她手握麥克風思忖良久，早已經忘記這座城市是否會被雨水浸泡到斑駁，大螢幕上的她難得神情凝重，是影迷在社群網路上所敘述的，即便是猶豫也可愛的模樣。

「我選這張上面寫『會用不變的愛守護Tiffany』的紙條，怎麼說呢，真的非常非常謝謝大家，謝謝你們一直都在這裡──」再不隔著薄如一場劇情電影的大銀幕，感謝與愛都說得清晰透明，黃美英彎著眼睛，試圖將台下每一張臉都拓進心底。

主持人接過字條翻過背面，指向二樓位置：「D區50號的朋友，我知道從二樓過來會有點辛苦，可是這麼幸運的事情，您就算是用飛的，也得下來領獎。」

五分鐘後黃美英在台上和那名戴著眼鏡男孩相互擁抱、握手，並且將裱好框的簽名海報交到對方手上。

此起彼落的驚呼或扼腕或感慨，卻都像是不存在金泰妍在場的證明。

精緻妝容只允許笑容零時差放送，黃美英想，金泰妍是不會來了吧，惆悵像香檳杯裡的點點氣泡，擴散後暈開，如果再貪杯的狀況下沁入喉間，也不是沒有醉人的能力。

能夠近距離親近影迷，她其實很開心，卻總被胸口的低氣壓勒住呼吸，一如這座城市這幾星期以來將下未下的暴雨。

嗓音終於不自覺在進入問答的環節以後降了下來，主持人按照彩排時的流程，對著黃美英說，「請想想幾個和自己生活有關的問題，考考台下影迷是否真的對於妳的一切瞭如指掌，又或者只是湊熱鬧的一日粉絲而已，所以Tiffany，請盡量出題，不管多細多難都可以。」

該問大家她戴的手鍊是什麼款式的嗎？不行，太簡單了，撇除受傷的那段日子，手鍊幾乎從不離身。

還是要問她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麼？不行，這才是最沒鑒別度的……

黃美英低下頭，望著高跟鞋尖楞了楞，頭頂沒出現任何一顆電燈泡，不過是依循主持人給的提示，從生活入手而已。

「如果大家最近有關注我的一些採訪或者花絮應該會知道我最近喜歡喝的飲料，所以我的問題是，我最近喜歡喝的飲料是什麼？」

嚴格說起來影迷見面會進行至今，節奏掌控得宜，台下反應熱烈，可如今卻被一瓶飲料惹得竊竊私語而終歸鴉雀無聲，黃美英尷尬扯開卡通裡才會出現的龍貓笑，正想轉向另外一個問題，身旁的主持人已經用拿著紙卡的手，指向第三排最左側的位置，一個剛好沒能被燈光照到的角落。

「我看見妳了，那位戴著帽子跟口罩的朋友，如果知道答案，就請大聲說出來。」

沒有光的所在，只有略顯突兀的答案，冷靜而從容地從工作人員從旁遞上的麥克風中傳來──Dr Pepper。

黃美英下意識挑挑眉，耳膜在她輕輕點頭以後，被現場不可置信的尖叫震得隱隱作痛。

大螢幕上被帽子與口罩幾乎遮住半張臉的她，只露出淡淡眉毛，單薄針織衫裡還是出門前的那件白色T恤。

「恭喜這位朋友得到Tiffany的簽名海報，是從未公開過的單人宣傳版本，能夠答得這麼快速，想必是Tiffany的忠實影迷了，請上台──」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幾小時候上傳網路的飯拍照片裡，黃美英的雙頰明顯在這個段落中顯得通紅，而且是滾燙的那一種，事後紛紛猜測，也許只是現場的光線出了問題，後製一下飽和度就可以。當然也不會有人發現那名幸運到像是作了弊的影迷究竟是誰。

黃美英連續吞了好幾口唾沫，手掌還沒伸得完全就落進對方微涼的掌心中，似是擁有輕而易舉且勢在必得的自信。

就算雨不停也無所謂了。

幾個小時前她們之間隔著一整箱Dr Pepper與慍怒下的失落早已緩緩氤氳，黃美英看不見金泰妍刻意壓低的帽沿下藏著什麼情緒，只看見她喜歡了十多年的她，抱著快要比自己還高的大型海報，蹦蹦跳跳下了台，只握了手，忘記其實還能加贈一個擁抱，即使已然習以為常。

＊

就像我常常覺得，只有我能了解妳一樣。

＊

和金泰妍愛得再深也還是得謹守禮尚往來的道理，不管這場雨停了沒有，黃美英已經先行拿到回禮，用一張簽名海報填補金泰妍的遺憾，換來休息室角落裡的吻，和擁抱一樣習以為常的吻多了些許急切躁進，吻得像懵懂青澀的年少時候，差點掌握不了關於愛的力道。

「DaeDae，妳不要這樣，我不確定旁邊那間休息室是不是還有別人……」頸項被那雙始終微涼的手繞上，黃美英嗓音漸弱，不帶任何攻擊性的埋怨早已被金泰妍徹底攻陷。

「其實我也寫了紙條。」呼息急促如驟雨，金泰妍難得莽撞，像個亟欲邀功的小孩。

「寫了什麼？」

「妳今天晚上很美。」

＊

再親一個。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