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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ulrene】從被球打到開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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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有人這樣對她說過,應該吧,康澀琪不太確定,只是日後當有人問起她對於青春的定義,她總是這樣回答:「青春嗎……我覺得青春就是唱片上的刮痕,當音軌推進,不管播放到哪首歌曲都一樣,總會在刮痕處徘徊很久,發出一些參差的重複的音節,像是不論如何都得回到這裡重來一遍,不管人生走了多遠。」

 

而在刮痕出現之前呢?或者這樣問,刮痕該如何生長,是不是也像一棵樹或者一朵花,需要細心栽種?

 

康澀琪不知道,但那一年她十九歲,大學一年級的身分才握在手心裡沒過多久,她卻不小心在體育課結束前的二十分鐘,讓手裡的那顆籃球如同白晝裡的流星劃過半場,無從定位,也沒有時間許下任何一個渺小的願望。

 

盛裝在塑膠籃裡的籃球像一顆又大又圓的橘子,老師說,大家通常不會把籃球裡的氣打得太滿,大概七至八分的氣就能擁有絕佳的彈性。

 

球裡的氣體不必充得太滿,可能也是為了降低別人被球打到時所受到的傷害。

 

關於這點,康澀琪表示相當同意。

 

開放式的籃球場缺乏鐵網邊界,有時候球會滾得很遠很遠,遠得像要去浪跡天涯,除非偶遇好心人,願意截斷一顆籃球過於隨心所欲的啟程。至於這一次,幻化成流星的籃球可能是累了,決定讓那個名叫裴柱現的大四學生成為航行軌道的終點。

 

康澀琪轉身奔向籃球飛行的方向,逆著光,光線模糊她本來就不夠清晰的視線,她瞇起眼,聽見身後的同學先是一陣沉默,接著驚呼:「那個是不是大四的前輩啊?那個姓裴的?她沒事吧?」

 

大一新生必修的體育課排在星期四下午,開學不久陽光正盛,康澀琪的腦子一片空白,好像她才是被球打到的那一個。她一直跑一直跑,感受到腳踝處遺落的舊傷,她深吸一口氣,穿越另外一片人海。身後的叫喚越拉越遠,她只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還有裹夾在日光裡的風,風颳起她刻意為了體育課準備的寬鬆黑色T恤。

 

「前輩?」

 

康澀琪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歪斜,可能是因為風的關係,也或者是因為她闖下大禍,心有不安。

 

她口中的前輩斜倚在跑道最外側的木椅邊,雙目緊閉,額頭上浮著一抹明顯的紅圈,過不久將會變得青紫,而後腫脹。康澀琪小時候也被品客洋芋片的罐子打過,她知道。

 

「前輩?妳聽得見我嗎?」康澀琪緊張地蹲下身,接著伸出顫抖的手指,她將手指併攏伸向前輩的鼻子,像一個未經過任何訓練的登山初心者,徘徊精緻山峰的入口。

 

還有呼吸,前輩還活著。

 

同學們的聲音早已經被午後閒散的陽光扯遠,連同課堂中的時間。康澀琪重重呼出一口氣,才發現前輩身旁散落著厚重的書本,封面烙上籃球表面的顆粒痕跡。

 

「有流血嗎?」

 

「啊?」

 

前輩裴柱現的聲音她是聽過的,最近一次就在兩星期前的課堂上,那是一門相當險峻的必修課,很多在求學路上跌倒過的前輩們都回來了,當中也包括裴柱現。前輩在老師問問題的時候輕聲回答,答得精準無比,讓人很難相信她沒辦法在這門課裡拿下高分。因此康澀琪確實能認得她的嗓音。

 

「我問妳,現在有沒有看到血?」

 

前輩的雙目仍然緊閉著,問句不帶過多力度,彷彿仍被疼痛扎實困擾著。

 

「前輩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呀……」

 

「沒有血!沒有流血!我可以保證。」康澀琪嚥下幾口唾沫,比開學第一天自我介紹還要緊張地複誦著。

 

「扶我起來……」

 

前輩裴柱現眉心緊蹙,蜷曲著身體,風吹亂她的髮絲,微微遮住額頭上的紅腫,在空曠的跑道邊,看起來比一顆籃球還要輕上很多。

 

事實上也是的,當裴柱現還來不及起身便耗盡所有力氣,像一片羽毛跌落康澀琪懷裡,很輕,太輕了,且如果不是因為裴柱現真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康澀琪只會以為自己的胸口被什麼東西掃過,癢癢的,僅此而已。

 

康澀琪雙手緊緊環抱住裴柱現,盯著地上的那顆籃球和散落的書本,這才意識到,她用一顆籃球把人砸暈了,那個人還是自己的前輩,不是隨便一個路人甲乙丙丁。

 

她完蛋了。

 

 

新生訓練的第一天就有前輩們帶著她們一行人認識校園,耗費最多篇幅的地方是學生宿舍與餐廳,哪幾層樓據說鬧過鬼,哪些食物物超所值。至於操場邊的醫護室,兩張搖搖欲墜的老舊床鋪搭配一名聽力不是很好的護理師阿姨,學長說,真正會用到的機會可能不比高中的時候多,但如果真的需要,記得還是來一趟,別以為成為大學生以後就是大人了,別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康澀琪背著裴柱現像背著趣味競賽裡會出現的兔子玩偶,背著玩偶穿越障礙,在時間內跑到終點,就能會取獎品,之類的。她不知道背上的兔子玩偶是不是會被她奔跑的步伐震得更加不舒服,她闖了禍,只好求救。

 

背著大四前輩裴柱現的康澀琪,在下課鐘聲響起的那一刻推開醫護室的木門,護理師阿姨從厚重的藥水氣味中緩緩轉身,「中暑?」

 

康澀琪搖搖頭,「被球打到。」

 

「什麼球?」

 

「籃球。」

 

「哦。」阿姨放下手裡裝著棉花球的鐵罐,「把她帶到裡面那張床吧。」

 

「好的。」

 

她小心翼翼地將前輩裴柱現安穩躺上那張看似不太穩妥的床鋪,她看見她的眉心仍擰得很緊,被籃球砸到後的印記愈發清晰,連同她的愧疚一起。

 

醫護室阿姨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康澀琪無措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一切都靜了下來,讓人想到高中大考結束後的體育課也是這樣的,時間好像被誰暫停了,找不到任何流動的證據。

 

老舊的醫護室裡偶爾會傳來一些東西咿呀作響的聲音,康澀琪無法精準指出究竟是哪些東西,那些聲音散落四處,也可能是無家可歸的老鼠正在跑動造成的。她嘆了口氣,嘴裡卡著很多句對不起。

 

一般來說新生會透過前輩們舉辦的迎新活動迅速搭建起友愛的橋樑,在無盡的遊戲裡盡情散發青春的氣息,飽含著高中時期無從感受到的自由與歸屬。可惜康澀琪並沒有參加迎新活動,這使得她更加侷促起來。

 

雖然同學和她說,那個大四前輩裴柱現也只是在活動中途出現一下子就不見,冷冷的,也不是很友善的樣子。

 

康澀琪抿起嘴角,像個試圖查證傳言的偵探,讓被籃球砸到的額頭成為第一現場,她忍不住要想,若不是籃球表面的顆粒又粗又大,砸在臉上像印上一張鐵網,也許就不會造成這麼大的傷害了。

 

都是她的錯。雖然她的歉意並不能阻止她的視線持續游移,她感覺到喉嚨有一點點乾燥,可能是因為運動過後沒有補充足夠的水分,再加上她闖了禍。

 

「還好砸到的不是鼻樑……」

 

連康澀琪也清楚自己怎麼會說出這樣一句話。裴柱現的鼻樑,像被誰費心雕塑許久才能造就,此刻藉由窗邊散落的陽光淺淺托著,這讓康澀琪開始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同學——」

 

康澀琪在自己的心虛與紊亂中猛然回頭,老舊木椅的釘子少了一根,椅腳在她轉頭的過程中激烈晃動,她手抓著窗戶旁的窗簾,瞥見上頭的支架明顯被她扯下半截。

 

「是——」

 

「妳先起來,我看看她傷得怎麼樣了。」

 

「好的,麻煩您了。」

 

醫護室阿姨輕輕推開康澀琪,身上帶著一種奇特的抗菌洗手乳氣味,這種味道和她奶奶的衣櫃一模一樣。她向後退,發現醫護室阿姨手裡拿著一顆用毛巾包裹起來的雞蛋。

 

「應該沒傷得很重才對,也沒什麼明顯外傷,不過等等可能會腫起來就是了,來同學,妳過來。」

 

「啊?」

 

「拿著。」

 

醫護室阿姨把雞蛋塞到康澀琪手裡,「幫妳女朋友敷一下,要不腫起來可有得受的了。」

 

「她不是我女朋友,阿姨您誤會了!」被毛巾包裹的雞蛋已經握在她的手裡,康澀琪沒辦法讓雙手同時劇烈擺動以表示她的清白,她只能微微拉高音量。

 

裴柱現的眉心在她的反駁間微微擰了一下,康澀琪連忙縮縮肩膀,「阿姨,請問我現在是要幫她敷嗎?」

 

「不然呢?是妳砸到她的吧?」

 

康澀琪咬咬牙,視線落在裴柱現身上,「是球砸的……」

 

「那是誰丟的球?」

 

「是我……」

 

「那就對了。就交給妳了,記得敷幾秒就拿起來停頓一下,她應該一下就會醒了,會暈過去可能只是因為驚嚇加上疲勞。」

 

康澀琪覺得這個醫護室阿姨有點古怪,但她一時間又說不上為什麼,只能看著醫護室阿姨佝僂著背走向簾幕之外,像是拉開另外一張更加破舊的木椅坐了下來,揚起幾縷細碎灰塵。

 

那本該是一顆難得的三分球,卻硬生生飛出場外砸到了人。康澀琪低下頭,乖乖坐回椅子上,用一種害怕雞蛋會孵出小雞的心情試圖消除裴柱現額頭上的印記。

 

因為上體育課的關係,她沒戴手錶,手機和外套一起擺在場邊,而現在應該已經下課了,她找不到準確的時間,一切是真的暫停了。

 

而她甚至不知道裴柱現什麼時候才會醒來。

 

難道說二十一世紀的睡美人不再因為紡錘而陷入沉睡,取而代之的是一顆橘黃色的籃球?睡美人的生成過程已經變得如此活潑生動了嗎?康澀琪不禁苦惱起來,思緒開始奔竄,只因為她沒帶手機,失去和外界的一切連繫。

 

當然她也不是神通廣大到能吻醒睡美人的騎士,她才一年級,偶爾還會忘記攜帶宿舍門禁卡,被舍監阿姨狠狠瞪上一眼。她就這樣想了一個下午,直到裴柱現鼻樑上的光影早已溜走,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

 

終於,幾個小時前被球砸暈的兔子玩偶漸漸甦醒,睫毛顫動,無從藏匿眸光裡的有那麼一瞬的,幾近恍如隔世般的疏離。

 

「前輩……您醒了?」

 

「康澀琪。」

 

「啊?」

 

「妳的名字是康澀琪嗎?」

 

「是的前輩。」康澀琪挺直腰桿,像個在軍訓課上被點到名的學生,只差沒有舉手敬禮,畢竟她手裡還拿著一顆雞蛋。

 

裴柱現的額頭上的印記即將在幾個小時後轉為青紫,康澀琪心虛地別過眼,聽見她的前輩再次發問:「現在幾點了?」

 

「可能……可能離傍晚不遠吧。」

 

「妳是從朝鮮時代來的嗎?離傍晚不遠?」躺在床上的裴柱現半撐起身體,垂落的髮絲遮住額上的痕跡,她斜靠著床架,不禁輕笑出聲。

 

康澀琪低下頭,「我沒戴手錶。」

 

「那裡有時鐘不是嗎?」

 

裴柱現輕輕抬眸,康澀琪順著對方的視線終於找到了她遺失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下午五點五十分。

 

「前輩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這句話妳已經說了第二遍了。」

 

「我……」

 

「好了,沒事了,我餓了,妳呢?」裴柱現轉身下了床,發現自己那雙白色的帆布鞋工整地排在床腳邊,擺出一副戰戰兢兢的姿態。

 

康澀琪回道:「餓了。」

 

「妳跟其他同學有約嗎?」裴柱現又問。

 

康澀琪搖搖頭,因為體育課而紮起的丸子頭跟著晃了晃,也許下一秒就會散開。

 

「那走吧,一起去吃飯。」

 

康澀琪急忙開口:「可能沒辦法。」

 

「嗯?」

 

「我得回家幫我媽的忙。」

 

「哦,那下次吧。」

 

「但妳可以來我家吃飯。」

 

「妳在說什麼?」

 

「我們家是開食堂的,就在學校後街那邊。」

 

裴柱現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那走吧。」

 

康澀琪眨眨眼睛,發現說了「那走吧」以後的前輩裴柱現仍坐在床沿。幾個小時前的對話忽地飄進腦海裡,她起身,伸出手,「前輩,我扶妳起來嗎?」

 

裴柱現嗯了一聲,沒再多說什麼,下一秒她的眼前多了一雙纖長的手,沿著視線,她發現康澀琪的手臂線條流暢,很適合出現在需要平衡的時候,比如說走在鐵軌邊緣,或者行人道的邊角。她抬頭看著康澀琪,「我睡了這麼久,沒害妳翹課吧?」

 

「體育課是今天的最後一堂課,沒事的前輩。」

 

「嗯。」裴柱現挽著康澀琪的手臂站起身,發現自己比康澀琪矮上一些,「大一新生的社團博覽會開始了嗎?」

 

「啊?好像是下個星期三才舉辦的樣子……應該是……」康澀琪的手臂被裴柱現輕輕挽著,真的很輕,和對方倒進自己懷裡時候的力道一樣,像一次輕微的震顫,無法構成依附,然而這無損於康澀琪的緊張,她繃緊著神經,使再簡單不過的陳述變得踉蹌。

 

裴柱現哦了一聲,跟著康澀琪的腳步離開這間醫護室,這是她第一次躺進來,雖然這樣說有點奇怪。

 

「康澀琪,妳走太快了。」裴柱現挽著她的手臂說。

 

康澀琪就像一根參加快走比賽的冰棒棍,僵直生硬且過於急躁,忘記身旁的她體型嬌小,如果那顆籃球再砸得用力一些,說不定就會把她的前輩裴柱現直接擊飛,一如動畫裡會出現的情節,人被打飛以後直沖天際,成為一顆真正的流星。

 

康澀琪被這句話釘在原地,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渾身發熱,甚至忘記把手裡的那顆雞蛋還給醫護室阿姨,「前輩對不起。」

 

「不要再說對不起了。」

 

「那我該怎麼辦?」

 

「帶我去吃飯。」

 

「好的。」

 

「還有別走太快。」

 

「好的前輩。」

 

腳下的球鞋在邁開第一步後再次疾停,康澀琪像是想起了什麼:「前輩。」

 

「嗯?」

 

「妳有沒有發現醫護室阿姨不見了,我還得把這個還她。」康澀琪舉起右手,亮出那顆被毛巾包裹住的雞蛋。

 

裴柱現跟著擰起眉,「我額頭消腫了嗎?」

 

康澀琪眨眨眼睛,明顯緊張:「消……」

 

「說實話,不然我自己要去照鏡子了。」

 

「……更腫了!」康澀琪陡然加快音節,像把這句回答當成拔了插銷的手榴彈,再不趕快丟擲出去就會炸到自己。

 

裴柱現連嘆息也很輕,她壓下康澀琪高舉著的右手:「那就拿著吧,但我不怪妳,妳別太在意。」

 

「那我要先回跑道旁邊拿回妳掉的那本書嗎?」

 

「什麼書?」

 

「那時候有本書就掉在妳身旁,只是後來我忙著背妳衝到醫護室,忘了拿了。是對前輩而言很重要的課本嗎?如果是的話,我可以去幫妳拿回來。」

 

醫護室外有一條很長很長的走廊,旁邊是擺放校園掃具倉庫和兩間廁所,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這是一條能容納下更多寂靜的長廊,裴柱現忽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帆布鞋上有著污漬被擦拭過後的痕跡,此刻被長廊頂端的破舊燈光漫不經心地包覆著,她感受到康澀琪正在等待著自己的答案。

 

「不用了,沒關係,不是什麼重要的書。」

 

「真的嗎?」

 

「嗯,我餓了,我們出發吧。」

 

 

設計系一年級的新生康澀琪,在星期四傍晚和大四的裴柱現並肩走在大學周邊最熱鬧的商圈,這件事情很快成為手機裡頻繁交會的信息之一,只可惜康澀琪的手機不在身邊,她什麼也不知道。

 

倒是康澀琪的母親,在食堂門口一邊綁著圍裙一邊康澀琪大喊:「聽說妳今天用籃球砸傷人了?」

 

「媽!」

 

母親精準定義了她的一天,康澀琪心下一急,來不及鬆開手,帶著裴柱現一同小跑步來到母親身邊,「媽,話不是這樣說的……」

 

「妳砸到的人是她嗎?」母親指了指裴柱現。

 

「是的。」

 

康澀琪闖了禍,證據此刻就留在裴柱現愈發腫脹疼痛的額頭上,她看著食堂內漸漸湧現的用餐人潮,當中還包括著自己的同學,她把頭垂得很低,忽地聽見母親像是在對裴柱現說:「不好意思啊小裴,我們家女兒太不小心了,妳還好吧?妳快點進來,我晚點拿一瓶藥酒給妳,很有效的,是孩子她爸的朋友寄來的。」

 

 

小裴?

 

食堂內的人群兀自嗷嗷待哺,康澀琪來不及丟出更多疑問,懷裡的雞蛋已經被母親拿走,她的掌心裡多了一件小熊圖案的圍裙。

 

「還愣在那裡做什麼?趕快把她帶進去找個位置坐下來,然後快點去洗手,等等出來幫我。」

 

「啊?」

 

「快點——」

 

也許康澀琪才真的是被籃球砸到的那一個。

 

母親熟稔地招呼著裴柱現,而她的前輩裴柱現,僅在幾秒鐘的驚訝後迅速展開笑容,帶著額頭上隆起的腫脹,像另外一顆小籃球。

 

康澀琪一頭霧水,在人潮湧現的用餐時間擠不出任何一點能夠用來思考的時間。她迅速捧起一盤海鮮煎餅和紫菜包飯,穿梭在食物氣味中。她看見母親朝她勾勾手,她雙手在圍裙上揩了揩,走向出餐口。

 

「把這個拿給小裴吧。」

 

「媽,您和前輩很熟嗎?」

 

母親搖搖頭,「不算熟,但她之間來外帶的時候我們閒聊過幾句,好了,妳快去吧。」

 

升大學前的那一年暑假很長,長得令人渾身痠痛難耐,康澀琪是在那個夏天開始來到母親經營的食堂幫忙的,但她不曾見過裴柱現,她如此確信著,畢竟裴柱現並不是那種能讓人輕易忘卻的女孩。

 

她可能是真的被球打到了,或者被誰竊取了時間。康澀琪的困惑挾帶著食堂內的油煙一同落在她的眉眼間,她拿著一瓶可樂來到裴柱現身邊,冰涼的鋁罐凍住她的掌心,間接影響她的行動。她應該把鋁罐放在裴柱現面前,對著她說,「前輩,這是我媽媽說要請妳喝的,妳不要客氣。」如果還有一點時間,如果鄰桌的客人沒有叫住她,她便還能多補上一句:「今天的事情真的很對不起。」

 

但是沒有。

 

裝著碳酸飲料的鮮紅鋁罐無從迫降在桌子邊,康澀琪只感受到手腕處被輕微的濕潤覆蓋。裴柱現泛著冷汗的掌心扣住她的手腕,迫使那罐可樂改變降落地點,從桌邊到裴柱現腫脹的額際。

 

「現在才開始有點痛了……康澀琪。」裴柱現的目光隨著最後那三個字向上挪移,緊緊鎖住康澀琪,像抓住一個技巧拙劣的小偷,人贓俱獲的那一種。

 

「前輩……」

 

食堂內的人群湧動如熱浪,角落擺放著的落地式空調是今年剛用二手價買回來的,引擎聲轟隆,將康澀琪和裴柱現的交談聲輕易淹沒。

 

康澀琪愣在桌邊很久很久,桌緣的油漬沾上她的圍裙,落在小熊的臉頰邊。她看著裴柱現輕輕閉上眼,「前輩……」

 

「嗯?」

 

「妳……妳不是已經睡了一整個下午了嗎?怎麼還是很累的樣子?」

 

裴柱現推開康澀琪的手腕,瞥了她一眼,「那妳以後想要睡上一整個下午的時候我也用球砸妳,妳覺得這樣好不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好了,我知道的,妳也不是故意的,快去忙吧,可樂我自己拿。」

 

「妳不喝嗎?」

 

「現在不是那麼想喝。」

 

康澀琪眼睛倏地一亮。

 

「妳想喝?」

 

康澀琪點點頭。

 

「但等妳忙完了可樂也不冰了,沒關係嗎?」

 

「沒關係的前輩。」

 

康澀琪不會知道自己當時的眼睛瞠得多圓,比那顆能把人砸暈的籃球還要圓。她習慣性地在圍裙上揩了揩手,在轉身前對裴住現說:「前輩,那妳等我,我忙完就來。」

 

裴柱現嗯了一聲,即便那樣的聲音只有自己聽得見:「我當然會等。」她對自己說。

 

 

康澀琪心裡有很多疑問,她的疑問如同裴柱現額頭上的腫脹痕跡,一時之間難以消除。期間她不斷向母親打聽,但母親忙碌得很,陷進油煙中,一如每一個記憶斷層裡的輪廓。

 

她只好壓下疑問,端起當晚第二十盤的泡菜煎餅經過同學身旁,同學抓住她的圍裙一角,「康澀琪,妳的手機和外套我都先帶回宿舍了,明天記得找我拿。」

 

康澀琪匆匆頷首,下意識搜索著裴柱現的身影。

 

被她用籃球砸到的前輩,此刻仍將鋁罐輕抵著額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還是說真的被籃球砸傻了,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她想走近裴柱現,卻被另外一桌的客人導向另外一個對角。

 

「不好意思,穿著小熊圍裙的那位小姐,可以幫我多拿一瓶燒酒嗎?」

 

「來了——」

 

星期四晚上的喧囂此起彼落,像在提前準備即將來臨的星期五,康澀琪沒心思多想,她想知道的事情也與這些錯落的音頻無關。她望向母親,又看了看裴柱現,正如同她對於不久後即將來臨的第一次期中考,沒有想法,什麼想法也沒有。

 

那天晚上母親拉下食堂鐵門,康澀琪提著一桶水和刷子走向廚房,在地板上的泡沫來回沖洗浮現的時候想起了海浪,海浪拍打上岸的時候也會浮現這樣的泡沫,她一邊刷洗著,同時間聽著母親的嗓音迴盪在食堂裡:「真的很不好意思啊,小裴,澀琪她不是故意的,對了,妳有沒有吃飽啊?不夠的話我再做給妳吃。」

 

「沒關係不用了,我吃得很飽,謝謝您。」

 

「那就好,不過妳最近怎麼這麼少過來外帶了?」

 

康澀琪額前髮絲凌亂,她抬起頭望向裴柱現,在食堂內最角落那一側,她的前輩裴柱現低下頭,她聽不太見對方說了什麼,只聽見最後那一句:「因為要處理的事情還很多,所以比較沒有時間過來。」

 

裴柱現是在什麼時候來的?她錯過了一整個夏天?是這個意思嗎?

 

小時候康澀琪經常覺得食堂裡的味道很奇特,好像能把時間變得很慢,讓每一個字都膠著。後來她發現這只是油煙,一些容易使肺部變得不健康的油煙。她站在出餐口旁,怔然望著裴柱現無聲開闔的嘴角,像是看見一個又一個被油煙吸附住的字,重重地消失在空中。

 

直到母親忽然喊她過去,她於是放下手裡的東西跑向角落,聽見母親說:「看妳在那邊做事也不專心,放著吧,我自己來還比較快。」

 

「媽……」

 

「那個……伯母。」裴柱現忽地出聲。

 

「嗯?」

 

「牆上這些都是澀琪的照片嗎?」

 

「是啊,從頂下這間店開始我習慣一年擺上一張照片,很多客人說她可愛呢。」

 

「我也覺得。」裴柱現瞇起眼睛,「這張照片是她幾歲時候拍的呢?」

 

「九歲,九歲的時候她很喜歡在路口那邊玩,太危險了,後來我就不准她過去了。」

 

「像隻小熊一樣。」

 

「對啊,像那種一不小心就會走失的小熊。」

 

說完母親便和裴柱現一起笑了,笑聲並沒有被食堂裡的油膩氣味阻擋,清晰落在康澀琪耳畔,她的耳根被燒得發紅,雙手緊捏圍裙,無措地望著桌邊那罐不再冰涼的可樂。

 

「不過好像有一張照片不見了,我一直找都找不到,哪天等我找到了再拿給妳看看」母親站起身,「那妳們先聊,澀琪,等等記得送小裴回家。」

 

「我知道了,媽。」

 

康澀琪低下頭,就站在桌邊,一動也不動。

 

「不坐下來喝可樂嗎?嫌它不冰了?」裴柱現輕笑出聲,額頭上開始浮出一層淡淡的青紫。

 

「沒有的前輩,我只是……還是覺得很抱歉。」康澀琪說。

 

被球砸到的她的前輩,似乎是母親店裡的常客,只是她不曾遇見。這讓她的歉意沒來由地加重,且正與空氣裡的油膩糾纏著。她才剛低下頭,下巴卻迎來一陣微涼的觸感,是那罐不再急凍的可樂。

 

裴柱現拿起可樂罐輕輕勾起她的下巴,忽地將嗓音放軟,聲音很輕,「我說了沒關係了,難道說妳還是覺得很抱歉嗎?」

 

「當然了!」

 

「那妳下星期三記得來一趟社團博覽會,我在S21的攤位等妳。」

 

「前輩妳是說……」

 

「來一趟熱舞社吧,我們缺人,如果妳還是覺得抱歉,那就過來吧,上個星期那堂必修課的時候妳不是自我介紹過了嗎?說妳很喜歡跳舞。」

 

「可是前輩……」

 

「怎麼了。」

 

「我可能……我可能沒有辦法。」

 

裴柱現收回手裡的鋁罐,康澀琪的腦袋瓜再次垂了下來,刻意不看裴柱現的目光。

 

「什麼叫沒有辦法?妳都能讓一顆球飛那麼遠的距離砸到我,為什麼不能來參加熱舞社?」

 

可樂鋁罐外的水珠已經隨著時間消失不見很久了,康澀琪腦子裡的反應機制也是。她只是一勁地搖頭,把腦袋上的那顆丸子晃得不成形狀,她開始咬緊唇瓣,好半晌才願意開口對裴柱現說:「我的腳受過傷,已經不能跳舞了。」

 

「那妳為什麼在自我介紹的時候……」

 

「我是喜歡跳舞沒錯,但是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前輩,我已經沒辦法再跳了。我喜歡,不代表我能夠執行。」

 

康澀琪是個很有意思的女孩,裴柱現想,就算情緒再激動,把話說得再急,也還是像一顆軟黏的糖果,在字與字之間綿延著甜膩的糖絲,教人無從生起氣來。她的額頭仍然隱隱作痛,然而這一瞬的擰眉卻絕對不是為了額頭上的傷,她點點頭,撐著桌沿站起身,「那好吧,我只是覺得妳可以嘗試看看,妳既然喜歡,應該也明白舞蹈的世界很寬闊,妳不必為自己設限,當然,以妳自己的身體狀況為主,我只是想,或許這一切並沒有妳想的那麼糟也說不定。」

 

裴柱現將手裡的鋁罐可樂放進康澀琪的圍裙口袋裡,她歛下目光,輕聲道:「我先回去了,妳不必送我沒關係,我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遠。」

 

也許是因為裴柱現的關係,食堂裡的空氣變得好輕好輕,康澀琪抓不住,因而錯失轉身追出去的時機。

 

直到母親放聲大喊:「康澀琪,送客人回家這件事情我不是從小就教過妳了嗎?」

 

康澀琪聽見了。

 

時間宛如回到最初的原點,回到今天下午的那一段時間。她轉身跑出食堂,鎖定不遠處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那抹白色的身影走得很慢,像動物紀錄片裡會出現的負傷的兔子,而緊追在後的康澀琪確實是隻走失的小熊,甚至誤把兔子當成獵物。

 

下一秒,裴柱現的衣領被康澀琪的手擰得濕潤,印上一個札實的掌印,伴隨著那一句過於慌張的前輩不要走。

 

不知情的人或許會以為她們正在趕拍什麼煽情的偶像劇也說不定。

 

「怎麼了?不是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嗎?」

 

她們站在老舊的路燈下,殘破的燈光來自缺了角的燈罩,遠看很像摔碎了的月光。裴柱現轉過身,在仰望中捕捉康澀琪漸漸擰出皺褶的眉心,她勾起嘴角笑了笑,「不必那麼困擾的,康澀琪,妳就算不加入熱舞社,我也能對妳怎麼樣不是嗎?」

 

「可是前輩……」

 

「因為妳用籃球砸到我所以覺得愧疚,而我提出的解決方法是讓妳加入熱舞社,妳卻無法完成,這間接使妳心裡的愧疚無法紓解,是因為這樣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妳大可不必追出來,妳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康澀琪。」說完以後裴柱現閉上了眼睛,像在忍受著被球砸到後的眩暈,或者更多的一些什麼。

 

康澀琪已經很久沒有跳舞了,就連體育課打籃球也成為激烈運動的上限,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循著肌肉記憶伸出手,勾住裴柱現輕微搖晃的身體,「前輩,如果熱舞社需要招生,我可以幫忙那絕對沒有問題,只是我是真的……」

 

「我說了沒關係了,我也只是問問而已,妳快回去吧,我要走了。」裴柱現轉過身,背影在街燈下緊勾著康澀琪的鞋尖,然後變遠。

 

那天晚上康澀琪讓回程的路同樣變得很遠,跟裴柱現離開時的身影一樣遠,她走得很慢,感受不到腳踝處經常折磨著她的疼痛。她回到食堂,經過母親身旁,安靜地坐在裴柱現坐過的角落,並且拉開那罐可樂。

 

可樂拉環啵地一聲逸散出惱人的甜膩,康澀琪卻只是一口喝完了,企圖讓碳酸氣泡取代她的思緒。不再冰涼後的氣泡變得沉重而膩口,康澀琪皺起眉,啐了啐。

 

母親從一旁走了過來:「澀琪,妳有沒有看到妳以前的一張照片?我很久以前掛在牆上的。」

 

康澀琪搖搖頭,額角因為碳酸飲料而微微脹痛起來,「沒有,我不知道是哪張照片。」

 

「就是……就是妳在路口玩耍的那一張?」

 

「媽,我真的不知道。」

 

「那好吧,我再找找。」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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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寫完了,還很潦草,但最近有點神經質覺得東西弄到一半沒在明顯處備份就一定會消失不見,先這樣,盡速補齊它,也會修一修。晚安,掰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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