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
015
大門未知子想起自己的牙刷還留在城之內博美家的時候，牆上時鐘指向晚上十一點半，窗外的雨已經停了，童話裡的灰姑娘也該準備回家了，整座城市像是只有她洩氣地縮在沙發一角。目光偷偷溜向書櫃前的廣木百江，逐漸淡去的疤仍舊在背上烙下當年戰火摩擦耳膜的聲音，一再提醒那時候的她們太過年輕。
大門未知子輕聲嘆氣：「百江，如果我們那時候沒有吵架，如果我還能在那邊多留一段時間就好了。」
廣木百江轉過身靠在書櫃邊，背後暫時隱去的傷痕像是溫柔目光的代償，「過去都過去了，就算我們那時候的回憶再美好再特別，都已經是過去了，我會回來也不是因為貪戀過去。」
「什麼意思？」
「過去不會再有改變的機會了，我保護了那個孩子留下了這道疤，這就是事實，但是未知子，人生只有『現在』是流動的。」廣木百江隨手抓出一本書，走到大門未知子身後，同樣被疤痕淺淺纏繞的指間習慣性揉亂大門未知子的髮絲，陌生的香氣沁入鼻間，她笑道：「未知子妳換了洗髮精？」
拍開廣木百江調笑意味太濃的手，大門未知子懶懶抬眸：「是是，百江妳說的都對，人只能把握現在不該回想過去，別一直弄亂我頭髮行不行？」
「我記得上禮拜不是這個味道，換牌子了？」
「我不知道啦，是城之內醫生家的，妳別問我，去問她。」雨停後的寂靜深夜裡觸及意欲不明的音節，大門未知子在語句末端不經意踉蹌，跌進幾個月前莫名心慌的那一夜，禁不起深思的那一夜，宛如再過幾秒就會往前倒帶和似曾相識的眼神重疊。
廣木百江拉長尾音哦了一聲：「城之內醫生啊，確實非常優秀。」
彷彿被殘留的雨霧抹去回家的路，大門未知子像隻被迫與夥伴走散的貓，將自己緊緊縮在沙發深處，始終朝濕的嗓音扯出零碎音調：「其實有時候……有時候我覺得身為醫生，優不優秀其實並不是最重要的，技巧可以透過練習跟經驗進步，可是能不能站在患者身邊就不一定了，我說的是並肩，不是硬拖著病人走在前面，也不是畏畏縮縮躲在病人身後害怕各種突發狀況……」
「未知子妳說起話來怎麼還是跟以前一樣，那天的事情我有我的考量跟專業判斷，我不會道歉。不過妳確實變得更有自信也更厲害了，是因為城之內醫生的關係嗎？」就像手裡幾經翻閱的書本總有殘缺，廣木百江嘴角弧度略顯疲憊。
沒有任何雨聲可以掩護她的心慌或者侷促，不夠深濃的夜色裡大門未知子只能管過身把自己藏進沙發抱枕後，企圖忽略那幾個音節泛開的漣漪，「我不知道，但有她在我會安心很多。」
「那這樣很好啊。」
「可是她把很多話都藏起來不對我說的時候，我又覺得很不安。」
「有些人扛了很多責任在肩膀上，所以不說其實也是一種責任，妳能理解嗎？」
近乎透明的心思清澈見底，大門未知子只是搖頭，「就跟妳說了，我跟城之內醫生不太熟，我怎麼可能會理解。」沮喪的肩膀忽然被廣木百江推了推，大門未知子疑惑抬頭，「妳這是什麼意思？」
「妳已經回答了效率跟習慣的哪個對患者更有利的問題了，不是嗎？」
「才不是，我明明是在說別的事情——」
「是答案沒有錯哦，不過這答案妳不該跟我說，我不是問問題的人。」書本徒然擺回書櫃裡，廣木百江揉揉眼睛，「倒是有一件事情我需要妳的答案，不過很晚了，明天再談好了。」
「如果是想問解約的事情，我可以告訴妳的是晶叔給的價錢很可怕，妳還是不要嘗試比較好。」
「不是，不是那件事，今天真的太晚了，妳先休息吧。」
雨停了，髮梢和外套卻都被城之內博美喜歡的氣味狠狠包圍，大門未知子無心將那幾根散亂的頭髮梳理整齊，擅自顛倒了睡眠程序，晚上十一點五十五分，她嘟著嘴嚷道：「可是我沒帶牙刷。」
總會有那樣的時間軸，不斷將過去的一切複製貼上，找不到明顯斷點。廣木百江聳聳肩，「所以妳要回家拿？很晚了喔，要不要乾脆去便利商店買比較快？」
那些細如人體血管分布的瑣事總在心底緩緩沉積，大門未知子缺乏迅速排解的途徑，沙發邊的那件外套還沾著幾個小時間的濕冷水氣，如今被她重新穿上，和微涼空氣輕淺交會：「不用了謝謝，百江，有什麼要談的事情我們明天再說，我回去刷牙了，再見。」
回去刷牙。
某些看似荒謬的事情大概也只能在大門未知子的身上成立，譬如不可勝數的世界首例，又或者此時殘留在睡意前夕的語句，像小孩子反覆思索後才終於說出口的決心。
看著大門未知子的背影始終都是一陣飄忽不定的風，廣木百江倚在門邊低喃：「工作跟生活如果混為一談會很辛苦的，未知子妳啊該怎麼辦才好。」有些話也說給自己聽，只是時間太晚了，有些結論只能明天再談。
＊
凌晨十二點的熱咖啡從便利商店的咖啡機裡升騰熱燙白煙，被城之內博美發涼的掌心緊緊握住，宛若年少時候的叛逆與某段不能說的秘密一樣，明明都是不被允許的事情，但有些時候人越是糊塗，越能靜下來思考某些弔詭情緒。
還沒鼓起勇氣讓杯子裡的苦澀潤過喉間，遠在鐮倉的母親卻搶先一步接續著氤氳霧氣撥通電話，電話那端的海浪擅自掠過深夜水氣，城之內博美索性坐在公園裡的鞦韆上按下接聽鍵。
聽見母親說，博美妳前幾天怎麼打電話來了？對不起我那時候出去了沒接到，發生什麼事情了？要不要媽媽過去看妳，鐮倉到東京也不是多遠的距離，妳的身體最近都還好嗎？
鐮倉到東京確實沒隔著多遠的距離，家鄉的海卻往往只能在夢境裡限定，城之內博美左手捧著熱咖啡，右手掌心仍是一片寂靜微涼，她壓低嗓音回應母親難得在深夜喋喋不休的關心。
她說前幾天的電話只是想要告訴您，手術以後到現在恢復情況還算良好，也許之後會考慮進行術後輔助性治療，不會讓您和小舞擔心的請放心，也別來東京了，我會找時間回去看您，至於身體已經沒有太大問題，您才要保重自己，那麼晚了就別打電話了。
再熟練的避重就輕也總是會被某些特定他人輕易看穿，譬如聚少離多的母親。
「要睡了要睡了，只是忽然想起來應該要跟妳說些什麼，小舞前幾天打電話給我，說媽媽好像很累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又生病了。博美，孩子還小還需要妳，妳別太勉強自己。」
為了孩子奮不顧身就是母親的定義，不論相隔多少時間都能成立。
任憑黑咖啡的熱氣喚醒深夜，城之內博美柔聲向母親說的那句晚安宛若某種哄小孩的咒語，在深夜抽走她手裡的咖啡以後，還順勢落下一件明明不久以前才說了再見的外套。
某個人向來不太懂得修飾的關心就這樣泛起拙劣的毛邊落在身後——
「城之內醫生妳怎麼可以喝咖啡？已經很晚了耶，重點是，輔助性治療是怎麼回事？妳怎麼都沒跟我討論過……」大門未知子雙手環胸佇立在鞦韆後方，把好不容易的溫柔詮釋成不良少女的討債劇場，來勢洶洶的姿態。
城之內博美抬頭仰望大門未知子圓潤透亮的眼睛，忍不住笑了出來：「不是去廣木醫生家了嗎？為什麼又像之前那樣偷聽我講電話？」
「我沒有偷聽，我是路過。」振振有詞的繼續環抱雙臂，大門未知子持續在深夜皺緊眉心，「城之內醫生妳也穿太少了吧，還有妳剛剛說的輔助性治療到底是……」
「就這麼熱衷路過？不去路過那些妳想守護的人，反而跑來我家附近的公園？大門醫生您的路過有點奇怪耶……」看似尖銳的調侃都已經被身上那件外套磨去稜角，城之內博美沒有發現自己把外套攏得多緊。
「我把牙刷放在妳家了。」還沒舉手就開口搶答的小孩自知理虧，大門未知子拿著突兀的黑咖啡，低下頭也避不開自己過於笨拙的溫柔。
「哈？」
「不刷牙怎麼睡覺……所以城之內醫生，浴室再借我一下吧。」像是搞錯壯膽的定義，大門未知子倏地仰頭將咖啡一飲而盡，以為苦澀到底就能滴出勇氣。
「廣木醫生呢？她家附近不是有便利商店嗎？」帶著疑問將大門未知子帶回家門前，城之內博美屢屢轉頭皆只能對上某個外科醫生低垂的腦袋瓜，欲蓋彌彰得過於明顯。
大門未知子一路低頭，直到側身擠進熟悉的門縫後才終於鬆一口氣，抬頭看見餐桌上散落幾張關於胰臟癌五年存活率與5-FU藥物的相關資訊——
她們其實一直不太熟，合約空檔期多數時候不聯絡也不碰面，私人行程更不用相互報備，如今大門未知子在午夜因為幾張A4大小的紙張忽然心慌，暫時把預備很久的抱歉留在被黑咖啡燙過的喉間：「城之內醫生這是怎麼回事？」
城之內博美沒有脫下外套，走到廚房倒了一杯水遞給大門未知子，眼底溫柔淌過大門未知子過於突然的不安，「沒事，大門醫生做過那麼多困難的手術，別為了這點事情大驚小怪。這是黃川田醫生幾天前傳給我看的，他說一般來說有進行術後輔助治療的人存活率會比沒有的高上一些，當然，五年存活率一直以來都不高的這件事情，大門醫生妳應該也是知道的，這只是預備而已，我最近很好，不用擔心。」
太過溫柔的麻醉醫生，彷彿偷偷將藥劑導入血管深處，讓大門未知子一不小心錯過對方眼底的傷口。
＊
大門未知子滿嘴都是牙膏泡沫對著鏡子漱口的時候城之內博美疲憊的嗓音落在身後——刷完牙就快回去廣木醫生家吧，如果妳真的那麼相信她的話。記得把牙刷帶走，晶叔說妳房間還不知道要修多久才會好。
城之內博美靠在浴室門邊，愣了幾秒才終於接收到大門未知子明顯扭曲變形的訊號。
我不要。
-----
1.只記得劇中有寫成之內醫生是神奈川縣出身，但好像沒有寫更確切的地方？所以先寫鐮倉，如果確定有其他地方再麻煩好心人提醒我，我再改，謝謝。
2.關於胰臟癌復發率跟藥物的資料參考來源：
a.輔助性治療
b.Fluorouracil (5-Fluorouracil, 5-FU)
3.覺得還是需要冷靜，這個冷靜是希望再把她們的對話或者距離都不要處理得那麼滿的冷靜，但真的太難了，她們就那麼有愛，我又很容易控制不好。今天也是，只能繼續摸索。好遠的路，冷靜。
4.關於設定，怎麼說……不想崩掉任何一個人，但就是，這方面處理的還不夠順，我再努力繞回來，雖然一直失敗。再等等我，抱歉。
5.謝謝TTTTT。
